焰部的炎灼城似一座黑色的庞然巨怪耸立在平坦的原野之上。远望过去，黑色的玄武岩沐浴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白芒，它脚下的护城河则泛着粼粼的金光，好像是慷慨的圣神将片片金箔倾洒河中，辉芒闪耀，灼痛人的双眼。
我立在战车辕头，引颈向城堞处观望。寂寥的苍穹之下，焦黑的城垛暴露在外，其后隐藏着城中最好的弓箭手和长枪手，遥遥与我军形成对峙之势。迎着猎猎西风，我在战车上足足立了两个钟头，也没有想出任何的破城之法。焰王执意躲在高耸的城墙之后不出来应战，无论是去城门前叫嚣，威胁，劝服，城中之人始终固守于内，丝毫不肯动摇。我的心情却已经变得格外烦躁，逼死父王的凶手就躲在城内，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高耸的黑色屏障什么也做不了！我转身抓起身侧的一柄长弓，搭箭于弦，瞄准城楼方向射出。可惜城楼离得太远，又恰有风过，箭飞入半空已经脱力下坠，掉入城外的护城河中，溅起一阵金光。
翻下战车朝营帐走去，过路处的士兵都在原地坐着休息。四塞西边的炎灼平原内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只有骄阳耀眼，烤的人暖烘烘的。掀开帐子，阳光被隔离在外，待适应了光线，我才看见帐中坐着一个人，正拿了一个茶碗小口的喝着茶。
“你怎么跑来了？”琼琚刚刚放下碗，我就皱着眉对他道：“你不是答应过我，这是我跟焰王之间的恩怨，你和夕烙都不会插手的吗？”
“我不是来插手的，”琼琚笑了笑，拍了拍他身旁的座位，示意我坐下。“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害怕你一心急，又会做出什么玉石俱焚的事，所以只好跟过来看看。”
我刚坐下，听到他这样说，有些气愤的道：“你既然不信我，又何必派兵给我，要我来攻打炎灼城？”
“你莫要生气，”他倒了些茶水在他刚刚喝过水的碗里，递到我手上，“我担心你只是个人原因，跟信不信你无关。”
我冷笑着将碗重重放回桌上，“个人原因？你我非亲非故，就因为你我都成了孤儿，所以你同情我，想要来看看我是不是要自寻死路，与焰王同归于尽？”
琼琚呆呆的望着那碗溅出去几乎一半的茶水，也不生气，只是又倒了一碗来搁在我手上，半晌才开口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担心你真的只是个人原因，并非因为你我皆失去过至亲，也不是因为同情或是怜悯。男人关心在乎自己喜爱的女人，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什么？”若不是琼琚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我正盯着他的脸，绝对会以为听错了，可是我看他云淡风轻，淡定安逸的样子，又实在不像是刚刚说出过那句话的样子，于是满心疑虑的又问了一遍：“你刚才说的‘喜爱的女人’，指的是我？”
“我的面前除了你，还有别的女人么？”琼琚转过脸来，面对我，目光灼灼，蓝色的焰芒在深邃的眸底暗暗闪耀。他见我半晌没有开口，叹了口气，像是在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你早已经有了心上人，也知道那个人就是龙帝陛下，当初第一次见你为他以身犯险，不管不顾，我虽存了对你的心思，但并不敢有所表露，不是觉得配不上你，只是觉得就算是说了，也没有任何的机会。后来和瑜玖与你一道在枫邪堡中，我可以日日见到你，却也日日受着相见却不相知的苦，满腔的情愫无法说出口，不但是因为霰部之危未解，还因为我看得出来，瑜玖他也业已对你动了真情。我这个哥哥看似玩笑戏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不要求，但那只是他对于自己的一种保护而已，就像是我的微笑，你的冷漠。但他对于自己在乎的人，却会十二分的上心，我能感觉出来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很快乐也很幸福。我不敢去破坏他这难得的喜悦，也不愿再去挑战我和他刚刚修复的兄弟感情，所以对你的那份心思，也只能藏于心底，不再愿意提起。可是到如今，哥哥死了，夕烙也已经娶妻安家，我再想不出不和你表明心意的借口。已经经历了这么多的心酸过往，征伐战乱，我也实在是害怕，若不对你讲明白，一旦你我中的一人发生任何意外，我都会后悔不已。为了不让自己日后悔恨，所以我才会跟着你来，所以才会在这里等你。”
他一番话说了良久，语气一直清清淡淡的，丝毫看不出情绪的起伏，可是他这一番看似轻巧的话语，却像是一石激起的千层浪涛，在我心中一圈一圈的打着转，将我拖拽到我不得不面对的事情上去。我是真心爱慕着夕烙，本来以为，布篱已死，就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在我和他之间了，可是天究竟不遂人愿，我和他之间隔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布篱。从得知他要迎娶九原的公主作为妻子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和他之间已经再无可能。可要我一时间再去接受别的人？我苦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你的心意我已明了，可是如今父王的仇未报，我……”
琼琚望着我了然的一笑，道：“你不用说，我都明白，纵使是没有你父王的这件事，要你重新接受另外的男子也需要时间和勇气，我并不着急。不过我既然来了，你也不必急着赶我走，我知道你于攻城一事上遇到了麻烦，不妨坐下来聊聊，我也好给你些意见。”他说完话，也不等我同意，就径自去拿了案上的羊皮地图来摊开在面前，仔细查看起来。
我盯着地图上那个广袤原野中的黑点，不禁又头疼起来。炎灼城虽无险可守，但城墙却壁立千仞，又有宽广的护城河环绕四周，不费一番功夫，实在很难攻得下来。琼琚盯着那地图观察了良久，突然转过头来问道：“炎灼城外是不是有一条环城的河道？”我点点头，“是一条护城河，正是因为这条河，攻城才变得十分困难。”他沉思着，用手绕着代表炎灼城的那一个黑点画了一个圈，说道：“你不觉得奇怪吗？焰部平原气候干燥，土地大都因为西部的那条炎灼烈焰谷而干燥龟裂，接近西边的很多地方甚至寸草不生。在这里水源珍贵而且紧缺，如果这消息属实的话，它的城外为何还会有护城河环绕呢？即便是焰王奢侈，借了别处的水来灌满河道，可是这么多年，护城河却丝毫没有干涸的迹象，你不觉得这条河实在是蹊跷吗？”他用手指敲着地图上那个黑点，喃喃地道：“可是它的确是在炎灼城外流淌了这么些年，而且并未干涸。那这就只能说明一件事，这护城河并非死水，它的地下定有暗道与其他河流相连接，当年炎灼城修建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了水源短缺的问题，所以才会有这条护城河的存在。”他看着我，又道：“而且我还怀疑，护城河底说不定还有暗道与城中水渠相连，以保证城中的水源不致短缺。”
我逐渐听出了些眉目，“你的意思是？”
琼琚笑了笑，“很简单，派几个你手下中水性好的人，在夜里跳下河悄悄潜入城中，然后在城内守备松懈时替你放下吊桥，打开城门，只要城门一开，炎灼城也就不攻自破了。”
我也笑着打量了他一眼，道：“是个好方法，没想到你还挺聪明，居然真的替我解决了一个**烦。”琼琚回看我，眼神中隐有得色，却又被他悄无声息的掩藏在了平静的外表之下。
我将任务分派下去，静静的呆在营帐中等待消息。琼琚的计策果然十分管用，第二天一早，远处传来铰链响动的声音，然后城门豁然洞开，静静的等待着我们进入。我带着几十轻骑率先赶到城门处，见昨夜潜入城中的几人都毫发未损的走了出来，奇怪的是，他们身后竟没有任何的卫队军士阻拦，城内也没有丝毫的喧哗之音，街道上安安静静的，仿佛我们走进去的是一座死城。
打开城门的一个副将朝我走了过来，神色很是不安，他走到我面前单膝跪地，说道：“回禀将军，任务已经完成，只是，只是，这炎灼城……”
我望向城内，隐隐感到几分不安，忙问道：“城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半天没有说话，最后开口时声音都有些发颤：“我说不出……将军还是自己看吧。”
我满心疑惑，于是不再理他，而是径直策马朝城内骑去，身后的轻骑也都跟了上来。进城伊始，城中也并没有任何的异常，但就在我们拐过得第一个街口，我开始看见地上的尸体。一具，两具，三具……随着我们深入城中，地上的尸体逐渐增多。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如今冰冷冷的横躺在地上，有身穿布衣的平民，也有身着武士军服的士卒，但所有人都横七竖八的瘫倒在街道上，再没有一丝生的气息。手下的骑兵下马去探查倒在地上的尸体，回来向我报告，死者脸庞发黑，是毒杀！
我策马回身看了看这满城的死人，突然发力狂奔，朝焰王居住的王堡奔去。果然就在距离王堡不远的广场上，看到焰王正斜靠在一座玄武岩的雕塑下，距离雕塑不远处也躺着几具尸体，不过他们都是被利刃杀死的，身下漫延着一滩滩触目惊心的鲜血。焰王背靠雕塑坐着，嘴角也淌着血，好像是受了不轻的伤，我翻身下马，慢慢的朝他走去。焰王意识到有人靠近，他抬起头，看到是我，嘴角竟然勾了起来，露出一丝残酷的冷笑。
“我没有猜错，云笙，来的人果然是你。”焰王的声音透过空气传来，冰冷而又邪恶，我却不再有丝毫的畏惧。“城中的人都死了，”我对他道，似在重复一个事实，“你把他们全都杀害了。”
焰王冷笑：“不错，我派人将毒药投入了护城河水中，城中所有人都依此水而生，他们喝了有毒的水，所以全都死了。若是你想要杀掉投毒的人，替他们报仇，那也大可不必再费心，”他指了指身旁的几具尸体，“我已经率先动手，替你把他们全都杀掉了。”焰王抬起头，直视我的眼睛，“前些天在寒熄堡，叵虬知道败局已定，不愿将城池拱手他人，执意要烧了城堡的时候，我还和他大吵过一架，骂他是个懦夫。可是如今轮到我，我才知道他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宁可被千刀万剐，我也不愿意看见自己辛苦一生的基业落到一个外族人的手上，他九原的龙帝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将塞族划入他的地盘，就算是阻止不了他，我也要毁了炎灼城，让他什么也得不到！”
我却没有看地上的死人，而是盯住焰王的眼睛，道：“那你可还记得破部的尊王？他并不是外族，你却也逼死了他，为什么？”
“我逼死了他？”焰王桀桀怪笑道：“我只是向他讲述了一些事实而已。我并没有拿刀子指着他逼他自尽，也没有把匕首插进他的胸口里。是死是活，全都是他自己的选择。要是说有人逼死了他，”焰王看着我，冷笑道：“那也该是你这个逆子吧？我让破王在你和他之间做出选择，结果他毫不犹豫的结束了自己的性命，选择了你，你说逼死他的，不是你是谁呢？”
焰王的笑容隐匿在他狠厉的目光之中，“云笙，其实你倒应该感谢我，你的父王早就存了死志，他活的那么痛苦，倒不如早早死了去和你的母亲还有哥哥们团聚。让我再来告诉你一个秘密，塞族中的秘密实在是太多了，也让我有太多的惊喜。云笙，你还记得你的母亲吗？
哦，你当然不记得了，她在你出生不久后就死了，对外的宣称是生你时难产，是么？要是真的相信了这些谣言，你可真是太蠢了。”
我捏紧拳头，想走上前堵上他的嘴，可不知道为什么，却一步都动不了。
“你也许不知道，你的母亲不是什么普通人，她是来自九原汨子城的神女，对音律和械斗的天赋极高，这也是你父亲为何不顾众人反对，坚持要娶她的缘故。你母亲果然不负众望，为你父亲产下了一个又一个儿子，破王大喜过望，儿子刚训练几年就迫不及待的送他们上了罹生台，想要赢取胜利，赢取什么不败的神话。可是他不知道，罹生台根本就是野兽呆的地方，不折不扣的屠宰场。你的哥哥们太急于证明自己，也太急于争功，所以每一次打斗都十分卖力，可是他们那么锋芒毕露，别人想要活着，就只能将他们先杀死，所以你的哥哥们一个一个的，都死在了罹生台上。你母亲一个一个的生，你父亲就一个一个的送他们去死，终于到最后，当他们身边只剩下一个在世的儿子的时候，你母亲不干了。她苦苦哀求你的父亲，想让他放弃你哥哥上罹生台的打算，可是破王当时正在兴头上，他那么骄傲的人，怎么可能认输？他就像是一个疯狂的赌徒一般，将自己的全部希望都压在了最后这个儿子身上，还是要培养他上罹生台去争取他所谓的荣光。终于你的母亲受不了了，但她当时还孕育着你，不忍心就此搭上一条无辜的性命，所以在把你生下不久以后，她就用一把匕首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她用死亡告诉你的父王，不愿再为他生育子女，也不愿再看见自己的骨肉惨死在罹生台之上。”
“最后的结果如何？你比我要清楚得多，正如你母亲预料的那样，你最小的哥哥也死了。可是你的父亲为了维护他的尊严，竟然将你，他最后的女儿，也按着儿子的方式去养活，期待着依靠你去把他丢失的尊严找回来。可他并不是不痛苦的，这些年来累积的痛处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特别是你母亲死后，他的痛苦成倍扩大，导致一代尊王迅速的衰老，再也没有当年半分风采。”
“而你，是他与你母亲在这世间留下的最后一点血脉，所以他就算拼上自己的一条老命，也不愿你的生命受到丝毫的威胁。他不能死在你之后，不然死后也无法向你自尽的母亲交代。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有机会游说他杀死自己。他的心其实早就已经亡了，之所以还活着，全都是因为你，若是能在死前为你做最后一点事，那他也算是死得其所。所以你说，你是不是还得好好地感谢我呢？”
焰王的冷笑在我模糊的泪眼中逐渐放大，我不管不顾的对他喊道：“不！不是真的，你说的都是假话，全都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而编织的谎言！”我跌跌撞撞的冲向他，雪祗的蓝芒没入他的咽喉，焰王最后笑看着我，喉咙里传来一阵模糊的话音：“当年……她若选我，又怎会是这样的……这样的结局？”
我哭泣着后退，连剑也忘了拔，我看到焰王即使死了的面容上也带着一丝恶毒的冷笑。一阵眩晕袭来，我仰面向后倒下，却没有跌落进冰冷的岩石地面，迎接我的是一个温暖的怀抱。这一次，我没有挣扎，而是任由自己在这仅存的温暖中，沉沦下去，沉沦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