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茜挽着我的胳膊走在略显清冷的街道上，这里是一个叫做夏康的小城，靠近去往东陆的骈桥驿站，往日里该是最最繁荣昌茂的一片区域，如今看起来竟然有意想不到的萧索。
我们一起缓慢地踏过一座庙宇的断壁残垣，倾塌的石头神像暴露出狰狞空洞的眼窝和残破的断肢似无声诅咒，木梁和瓦铛堆积遍地，许多地方都有火烧的痕迹，焦黑遍野，触目惊心。
拐过庙堂来到街道上，情状也没有任何好转，昔日传唱中的繁荣景象再不复见，触目皆是颓败的荒凉。家家户户紧闭门窗，来往行人脚步匆匆，就连街头唯一的一家茶楼都是门可罗雀，颓唐恹恹。
闻人茜说只要我看过夏康城里的景象，就能走出一直在困扰着我的低落情绪，为未来我将要何去何从寻出一条明路。可我触目所见皆是颓败和荒凉，让我看见这些又有什么的帮助呢？我转过头来迷惘的望着她。
闻人茜感受到我的目光，将搭在我手臂上的手松了松，她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步履还是有些虚浮，苍白的脸色更衬得一双墨瞳大的惊人。“这里原本不是这样的，”半晌后她叹息着开口道，“就在几十年前这座边陲小城还和南疆的大部分城池一样，享受着歌舞升平，繁荣开化的平静。”
“这些我也有所耳闻，南疆的繁华锦绣在北塞一直都负有盛名。”
“是么？”闻人茜墨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讥讽的苦笑，“那你觉得，如今南疆的这一切，又都是拜谁所赐呢？”
残破的窗洞在瑟瑟秋风中颤抖，“我……不知道，我从来都不知道为什么南疆会突然间变成这个样子，这跟我脑海里想的根本不一样……”
“可是你应该知道！”闻人茜的语气突然间变得严肃起来，“因为这一切，都拜你生活了十八年的塞族所赐！”
“什么？”我突然间感到惊诧。我知道北塞与南疆信奉着不一样的神灵，有截然不同的风俗与文化，信仰神秘圣天之神的北塞一向对敬拜希地之神的南疆十分不屑，因为他们相信唯有至强的武力和战斗才是强者的唯一标识，而因此践行中庸和平之道的希地之神就成为了他们唾弃和鄙夷的对象。在塞族人眼中希地之神连给圣天之神端洗脚水的嫌不够格，更别说居住在南疆的人民，在他们眼中，南疆人只是卑微的劣等民族，是可以随意倾轧践踏的。
可即使是这样，两个地域的人民仍是世代和平的相处了下来，也许是因为四塞不能忽略南疆发达的物质水平所提供给他们赖以生存的物资，也许是两个民族大体上还是互相和谐友爱的。总之这么多年来虽然四塞完全掌握着吞并整个南疆的武力条件，但它仍是没有这么做，因此它也实在是没有理由非要在此刻为浩浩南疆引来滔天战火呀？
我不相信闻人茜所说的话，这一点她显然也看得出来。
“我知道你不信我，可这是不争的事实，北塞虽没有正面发动过一场侵略战争，可是这些年来被派遣到南疆来进行暴力压迫的卫队比起往日来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说着她拉起我的胳膊朝街尽头的一个椭圆形露天广场走去，那里密密麻麻的聚集了一群人，好像是有什么集会。
这座街心广场足足有半个罹生台那么大，广场中央搭建着一座高高的石头戏台，想来是夏康城人平日娱乐听戏的地方。现在的广场也依旧热闹，黑压压的人群将戏台周围环绕的水泄不通，一层又一层，我和闻人曦不得不拨开许多人才能挤到靠前的位置去。
站在靠近台下的地方，才发现石台上上演的根本不是什么值得人欣赏的戏剧，而是一出令人发指的惨剧。
石台上陈列着一排排刑架，高达十尺的木架上悬吊着一排重俞百斤的巨大石块，由结实的绳索垂挂于高空，巨石吊在架顶随着绳索轻轻摆动。我认得这种刑罚，或者说，与其称之为刑罚，在泱泱北塞它更像是一种武士间的游戏。受刑的人站在巨石底下的大坑里，等一声令下施刑者就会将绳扣解开，巨石从天而降，受刑者要么选择徒手将巨石接住，要么快速脱离巨石下的大坑以求活命，但是在塞族很少有人会选择逃开，因为逃跑被看做是弱者才有的行为。能徒手接住重俞百斤巨石者被人尊为英雄，但也有不少人因为逞英雄而落得个**迸裂而亡的下场。但尽管如此，塞族人还是津津乐道的玩着这种残忍的游戏，并乐此不疲。
我不知道他们竟也会将这种残忍的风俗带到南疆来。
高台上站立着的七八个裸露臂膀的武士用目光在人群中来回巡视，那种高傲戏谑的眼神就像是猫儿正在挑选他们的玩物一样。过了半晌，其中一个武士指了指瑟缩在人群中的一个汉子，呼喝道：“就你了，上来！”
那大汉生的膀大腰圆，听了这话仍是止不住一阵发抖，他哭丧着脸，哀求道：“官老爷，求求你了，我还有一家大小要照顾，实在不能这么不明白的送死啊……”
台上的武士不耐烦的朝台下啐了一口唾沫：“别废话，圣神能挑中你是你的荣幸，再不上来你一家老小都得同你陪葬！”汉子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恐，然后还是哆嗦着爬上了高台，站在了靠左第一个刑架高悬于顶的石块阴影下，台上的剩下两个武士立即从台侧扯了腕粗的铁链来锁住那汉子的双足。真是可恶！石台上没有凹洞，他们就用锁链将受刑者锁在原地，这样他们连一丝逃跑的机会都没有了。
一声哨响，第一块巨石应声落地，人群里发出几声惊呼，我定睛看去，那汉子居然险险接住巨石，高举于顶，额头上的汗水却如瀑下。挑人的武士绞着手臂笑了笑，打了个响指示意，手上的重量骤失，汉子一时没注意，脚下一个踉跄。
两个武士过来解下了他脚下的铁链，又拖着腿脚发抖的他来到第二个刑架下。我皱眉朝上看了看，原来这些刑架上的石块一个比一个沉重，从左边的第一个到右边的第六个，石块下的血迹也越来越显眼。
被锁拷在第二块巨石下的汉子脸已经涨成了紫红色，他深吸了一口气，只听一声更加尖利的哨响，巨石陡然落下，汉子大喊一声手举于顶朝天接去。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有胆子小的立马掩了眼，但是巨石砸碎人头骨的闷响并没有传来。那汉子堪堪接住了巨石，手臂在剧烈的颤抖着，但就在人群为他的侥幸而稍微吁了一口气时，一声脆响在此刻安静的广场显得异常明显，汉子的臂骨断裂，巨石瞬间失了承重的力量朝他的脊椎骨压了下去。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骨头就已经断裂成了好几段，鲜血从他的嘴巴里，鼻孔里，耳朵里，甚至是瞪圆了的眼眶里泉涌而出，瞬间将石台表面染上一片耀眼的殷红。在一旁驻足观看的武士打了个十分轻蔑的鼻息，转过头来继续在人堆里来回巡视，仿佛再也不屑看那惨死的人一眼。
台下的人群纷纷露出十分惊恐的神色，有的立即瑟缩在人群的深处，有的则是一动也不敢动。我看向身旁的闻人茜，她的脸色虽然十分的苍白，但并没有如我预料那般将眼睛闭起来。这样的屠杀我常年在塞族是已经见怪不怪的，但是她也并没有表现出一丝害怕，倒是使我感到十分惊奇。
“这些人为什么都不逃跑呢？难道他们是自愿待在这里等着被屠杀么？”我看了看她的眼睛，低声问出了我的疑惑。
“你以为他们不想跑么？如今整个南疆都是相同的状况，跑到哪里去还不是一样的命运，既然逃脱不了，还不如乖乖的配合。要是被他们抓住了，下场就一定是死，而配合，还有可能赢得一线生机。再说，他们这些人祖祖辈辈的家业都在这里，家人们也都在这里，你让他们逃到哪里去呢？”闻人茜也用相同的微弱音调回答我，但是语气中充满了不忿。
我默默地捏紧了拳头，这帮没有人性的禽兽，在四塞视人命如草芥般糟蹋还不够，竟把这样残暴和变态的行径也带到南疆来，真是恶劣至极！
我正在胡思乱想，等回过神来见又已经有人被挑上了石台，那是一个眉梢眼角处处透着恨意的少年，瘦弱的肩膀看起来连一担水都承受不住，更别说架顶的巨石了。我刚刚注意过他，他在人群靠前的位置站着，透露出深沉恨意的眸光一直目不斜视的盯着挑人的那名武士，头颅高扬着，仿佛生怕台上的人注意不到似的。
“他的父母，祖父母，姐姐和弟弟都是死在这些巨石下的，如今就剩下他孑然一人，很难让他忍住不去憎恨台上的那些人。”闻人茜在我耳边低语道。我挑起眉毛看向她，她回看我一眼，微微皱眉道：“我是巫卜。”
“他就要死了，”闻人茜咬紧嘴唇低声呢喃：“我能从卦象上看得出来。”那男孩被绑到了第一块巨石下，头顶的阴影摇摇欲坠，而那男孩仿佛不会害怕似的平静望向台下，只是微微发抖的肩膀暴露了他此时的恐惧。
他根本就没有想过去接那些巨石，他只是安然的等待着死亡的降临，不做任何挣扎的等待降临在他全家人身上的命运再一次覆上他的头顶。那一瞬间我感觉到有烈火在我的心里焚烧。
“你不打算救他吗？”闻人茜突然低声问道。
“什么？”我看向她，“救他？如何救？”
“别忘了你是龙裔，若是你想救一个人，在场的任何一个都阻止不了你。但若是你不想救，那在场也没有人可以勉强得了你。”
闻人茜的语气里有很深的戏谑味道，但是我没有心情去注意。是啊，我没有意识到我已经和以前不同了，现在的我身上流淌着龙的血液，终于不是从前那个眼睁睁看着别人死却无能为力的那个夕烙了，也再不是只能等着别人来救我，来为我付出性命代价的那个懦夫了。
就在石台上武士准备吹响口哨的那一瞬间，我举起手臂大喊了一声：“等一下！”
***
台上台下的万千目光此刻都转向我，我知道自己此刻躲也躲不开去，索性越过众人跳上了石台。
“我要话要说，”我咽了口唾沫对那个噙着口哨的武士开口道。他抱着手臂挑眉看向我，似在等我说下去，
我看了一眼正盯着我好奇打量的瘦弱少年，鼓起了勇气，朝他的方向指了指，道：“我想代替他接受圣神的审判。按照圣神的平等法则他理应有获得一个代言者的权利。”
高壮的武士取下嘴里的口哨，朝我上下打量了一眼，饶有兴味地道：“没想到在这等卑劣民族还有人会知道圣神法则？有那么点意思……”说罢朝后打了个手势道：“就按他说的，换人！”
几个武士闻令将那少年脚腕上铁链解下，另外两人过来将我押了过去。他们正准备铐上我的双足，那个发令者大喊一声“慢着”，他朝我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冷笑着道：“直接上最后一道刑架，我倒要看看这小子有何能耐……”
人群中顿时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应该是很少有人能坚持到最后一道刑具时还有命活着吧？我朝那几乎占满整个架顶的巨石阴影下看去，果然那里的血迹少的可怜。
我被牢牢绑在那块巨石下的镣铐里，双脚完全动弹不得，台下的人个个眼睛瞪得比牛还大，他们也许此刻已经忘记了恐惧，我想到。也许此刻的我应该感到害怕，但是我却不自觉的在人群中搜索着那双墨色的眸子，我想知道此刻闻人茜心里在想些什么。
还没有等我找到她的身影，那声异常尖利的哨声已经响起，我听到头顶巨石摩擦绳索的声音，接着几乎是本能一般的，我抬起了右手向上伸起，那动作更像是在向人群伸手致意，或者是在街上碰到熟人打个招呼般自然而然。然后我感觉到那块巨石被我牢牢托在掌中，就像几乎没有重量那般，就像是重俞千斤的石头只不过是用棉花捏成的一般。竟然是这样的轻而易举，我低头浅笑。
人群中先是一阵透骨的沉默，接着便爆发出阵阵的欢呼之声，那声音震耳欲聋，仿佛都可以惊动天上诸神。我用另外一只手将巨石接了过来，轻轻置于地面，再抬腿将脚上的铁索挣断，朝石台中央走去。
“我做到了，”我对那个眼中闪烁着重重不可置信意味的武士道：“看来圣天之神暂时还不想要他的命……”
过了片刻那武士竟然反常的平静了下来，他抬手握住嘴里的铜哨用力吹了一声，哨声就像是划过天际的惊雷般使得整个人群又再度安静了下来。
“你做到了那是因为圣神不要你死，他可不一定，”在一片寂静中赤膊武士的声音显得异常寒冷笃定，“神圣法则里有规定我不能杀他么？”他不屑地冷笑一声，反身拔出了身后的长刀就朝那少年砍去。
我的神色也凛了一凛，正要出手制止。突然台下跳上来一个身着铜色武士服的男人，他走过来对着赤膊握刀的那位耳语了几句。只见他眉头皱了皱眉，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然后收刀走向石台中央。
“今天算你们走运，”他高喊：“大祭司要我留着你们的贱命，给你们一个机会到罹生台上去做一场真正武士之间的较量。”他顿了顿，“我会给你们一个晚上的时间考虑，明早天亮以前自愿前去落日城的人自觉到广场来带枷锁，不愿意的人，”他冷笑，“圣神会给你一个满意的死法。”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对他身后的武士道;“把这个小子和底下的这帮贱民都关到一起去，既然他说神圣之下众生平等，那我怎么好意思不给他一个机会呢？”
“你若是敢跑，”他阴测测的对我道：“那夏康城的所有人都会是你的陪葬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