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依稀还能够闻到香甜的酒味，大多数人还没有从昨宵婚宴的喜庆中完全醒来，今晨却又得时刻做好迎接战争的准备。
紧急会议在王宫里一处宽敞的方厅里召开，所有的将领和降城的使者都在场，虽然是乌压压一室的人，但个个都屏气噤声。一个有着尖利嗓门的文官正站在一侧高声宣读着来自于汨子城的宣战文书。
那文书十分冗长，我起身踱到窗边，东方的天空上仓皇飞过几只惊鸟，巨大的羽翅掠过低垂的层云，投下一小片黑色的阴影。明明是暖软的春季，空气里却粘稠的没有一丝风，我拉扯着衣袍的领子，里面沁出了一排微凉的薄汗。
“今吾与旗下四十万众骑步兵静候于关岭拂晓山西侧，誓死与九原龙月谷龙王子裔决战于此……”
战书长的就像是追讨罪犯的檄文，洋洋洒洒读了半天仍旧没有读完，我不耐烦的敲着窗棂上的木头，咚咚咚咚，一下一下的，好像是雨滴不停滴落在水缸里感觉。突然间整个大厅又一下子都静了下来，我扭过头去，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我，这时才意识到是那战书已经读完了。
我踱步回去坐好，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各位听完，可有什么看法？”
底下众人互相觑了半晌，并无人答话，最后还是九原公站了起来，率先道：“陛下，汨子城与九原的其他城池并不连在一处，而是隐没于极东一带的关岭群峰里，那里地势险要，峰高谷深，与外界联系十分不便。当初将汨子城划入九原范围内还是汨子城人自己的意思，但即便如此，九原中也很少人与其有特别密切的联系。这次汨子城率众公然宣战，想必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有了十分把握，因此我们一定要慎重对待。”
来自堐棣城一个将军则不这么看，他站起来，横扫在坐的众人一眼后，不屑道：“我看汨子城不过是在虚张声势，他们躲在那山沟里，不问世事惯了，自然对外界的情势不了解。要我看他们这叫鼠目寸光，妄自尊大，龙帝陛下倒可以不加理会他们的这次挑衅，以后再寻个机会将汨子收复了便是。”
“窟将军这话说的好笑，敌人都欺上门来了，你叫我们就在这里躲着不出去？这也未免太看不起我们这位龙帝了吧。”我转过头，说话的是翠子迎桑的一个巫卜，他并未起身，斜着眼睛笑道。
那个将军轻轻的哼了一声，便不再做声了。
我看气氛有些沉重，便出声道：“要不，你们先同我讲讲这汨子城的事吧，他们源于哪一支族系，有何特殊本领，如今的城主是谁……”
“那就由我先来说说吧，”闻人渠从前排的一个座位上站起身来，踱到大厅的中央后，道：“汨子城的历史可以考究到当初九原初建的时候，筑城者是东方诸族中一个颇具智慧，但行为乖僻的领主，他说他身上有统治万民的魔幻能力，但是极少有人相信，人们对他的说法，更多的是嘲笑。后来他便远走极东，在那里建了城，与外界都隔绝了开来。”
“后来划分九原九城，汨子城的第三代城主申请加入进来，但之后也并不主动与其他各城来往，倒是五百年前龙裔大闹九原的那一次，龙帝亲自去了汨子城一趟，与当时的城主谈了半宿的话，后来汨子城主竟同意归顺龙帝，一场鏖战也就避免了。如今又几乎是与五百年前一样的情形，他们却执意要战，这一点的确是出乎意料之外。至于他们的本事，有人说汨子城仍旧是当今虚幻之术的圣城，也有人说那不过一个外在的幌子，究竟真实情形如何，没有人知道。”
闻人渠转过头对我笑了笑：“不知道龙帝陛下有没有能耐效仿先龙帝，能以一场口舌之仗就将这战事给平了呢？”
我望着他的眸子，苦笑道：“恐怕没那么容易，人家阵仗都已经摆好，口口声声说要跟我决战，这能是一两句话就能摆平的事吗？”
“既然这样……”闻人渠略一沉思，道：“那我们不如早早应下阵来，也好想一想这破敌之法。”
“汨子城在关岭深处群山，据有天险，他们为何千里迢迢赶来拂晓山布阵，这不是很奇怪吗？”冰绡坐在人群中一个很不起眼的位置上，刚才一直没有开口，如今却也忍不住提出了疑点。
我低头拂开了桌上的那张羊皮纸地图，拂晓山正在樊鄢都东北部，关岭的入口处，距离远在群峰之间汨子主城十万八千里。拂晓山，我低着头，皱起眉，这山名十分的熟悉，像是在哪里听过一样。汨子城主为何要选在这里与我对决呢？
“拂晓山位于关岭入口处，地势险要，汨子城主将决战地选在这里，一定有他的用意，我们切不可轻敌就是。”闻人渠总结道。
会议结束，大家都各自回去以后，我留了闻人渠在方厅里。他的神色正常，倒是看不出来与平时有何不同，我试探性的问道：“你妹妹……茜，她？”
闻人渠苦笑一声，叹了口气，道：“我还以为陛下单独留我下来是为了什么事，原来是为了茜……不过你不用担心，她就是那样的倔脾气，过几天想通了自然就会出来的。”
我不自然的笑了笑，道：“是我对不起她……”
闻人渠正色道：“陛下不必说这样的话，我们大家都知道你要娶九原公主也是情非得已，茜她与你没有缘分，这也怨不得旁人。你就安心的打这一场仗吧，不必太过担心她，我相信未来茜也必会遇见她的良人的。”他说完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告慰，然后便大步离开了。
***
为了保险起见，出征时我将整个军队分成了两个部分。我与闻人渠和一些龙月谷出来的将领带一半的兵先行，从正面前去拂晓山，而剩下的，由冰绡领导的轻骑兵则从侧面迂回过去，形成后援。队伍整肃完毕以后，我们各自道别，便踏上了这趟未知的征程。
一路上的行军比起往日来更加的苦闷，白日里赶路，入夜便与众将领在帐篷中讨论战情，有时候讨论到很晚，夜里还会失眠，有一种烦闷与未知的恐惧一直萦绕在胸腔里，久久也不得散去。
有时候我会到关着龙的帐篷里去看小翼，如今它已经长得很大了，一双姜黄色的眼睛足有核桃那么大，见到我进来，总会亲昵的叫上两声。我亲自去拿了一些碎肉和干草来喂它，火龙食肉，蟠龙食素，但是这两者的混合体小翼却照单全收，什么都会吃一些。看着小翼，我又不禁想起前日在大帐中旌川说的那一番话，“昔年龙帝征服九原时，身边至少会跟着五条龙，蟠，火，电，蛟，水各一条，龙既可以凸显龙帝威望，必要时也能加入战团，为己方增添战胜的筹码。如今陛下身边就只有这么一条未成年的小龙，虽然是难得一见的蟠火结合体，但终究势弱了一些，不若再从龙谷中召唤几条龙来，也可为我们增添声势，使敌人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我知道，如今龙月谷中的龙早已经今非昔比，它们被囚禁了上百年，又常年生活在恐惧之中，力量和声势已经大不如前。凭着我自己身上的感知，就可以知道谷中大部分的龙都十分虚弱，不适宜长期奔波或是作战，若是凭借着龙的力量打仗，那龙月谷中的龙必会损耗的更加厉害。龙的繁衍十分不易，我望着小翼，眼色温柔，心想它的母亲，也必是经过撕心裂肺的死亡之后，方能将它带到这个人世间的。
军队在春季的旷野中行军十多日，最后终于抵达了传说中群峰蔓延，千里苍翠的关岭。远处的地势逐渐陡峭起来，队伍也不得不分散开来才能进入山中，拂晓山脉基本上已经被我们踩在了脚下，可奇怪的事，竟连一丝敌人的影子也搜寻不着。
在山中兜兜转转了好几日之后，我们带来的粮食也已经吃的差不多了，有不耐烦的将领忍不住骂道：“妈的，龟孙子究竟躲到哪里去了，把我们引到这荒山中来，又玩的什么躲起来不见人的花样儿！”我往四处去看了看，我们所处的这个山坳四面环山，唯有北面一个狭窄的入口可供出入，山坳里地势较为平坦，还有数处山泉涌入，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于是下令军队在此扎营，静待消息。
大军在山坳里等待了三天，三天里除了偶尔张皇飞过的几只飞鸟，四处没有一丝的动静。就在大家都等的不耐烦，准备撤军之时，事情突然之间有了变化。
起先只是四周的林子里响起一阵异样的骚动，兵士们都屏气噤声，以为是敌人出动了，却不料原来只是几只外出觅食的乌鸦。鸦群似一件黑羽披风，倏地掠上苍天，正当一切都重新寂静下来的时候，那群乌鸦又重新折返了回来，对准谷中的军帐便是一阵掠袭。兵士们闻声纷纷走出帐篷驱赶乌鸦，兵器的挥舞声和人群的吆喝声四下响起，可是那鸦群却是丝毫不怕人似的，不但不闪避，反而更加肆无忌惮的挑衅了起来。
不一会儿，天上的鸦群越来越多的落下来，如同一层一层的黑色烟云，将山坳上空的天冥遮了个水泄不通。兵士们大为慌乱，驱赶鸦群的声音也愈发响亮了起来。可鸦群势大，有的已经落到将士们的头上，开始啄食他们的头发和脸颊，惨呼声顿时此起彼落。
我赶忙走出去攀爬到一处地势高的山丘上，小翼在肩膀上嘶哑的尖啸着，那声音里竟也隐隐约约有恐惧的味道。我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于是下令大军向山坳两侧撤退，留下中间的空地出来。人群甫一后撤，我便往空中弹出了几朵包裹着蓝色外焰的火球，火焰迅速在空中蔓延，被烧着的黑羽都发出尖锐的惨叫声，可它们仍旧不后退，而是追赶人群也朝两边散去。
小翼飞上天空，用翅膀将火势煽动的更加猛烈，顿时熊熊烈火一下子充斥了整个山谷，有几顶行军用的帐篷也着了火，人群纷纷惊恐的后撤以躲避迅速蔓延的火势。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才将鸦群烧死了大半，地上到处都是被烧焦的鸟儿，被烤熟了的肉的味道四处蔓延。侥幸存活下来的零星几只鸟儿扑扇着翅膀拔向高空，在不远处继续又徘徊了一阵后才离去。
鸦群离开后，我迅速用源源不断地清泉扑灭了火焰，但是虽然击退了鸦群，我方的损失亦十分惨重。帐篷有大半都被火焰波及，更有许多兵士或被烧伤，或被乌鸦啄伤。我望了望有些阴郁下来的天空，知道此地不能再留了，不然很有可能吸引更多的鸦群前来袭击，于是下令拔营，将剩下的帐篷和食物收起来，然后顺着那条狭窄的山谷，向更深的山岭深处行去。
这里的树木十分茂盛，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四处枝桠恒生，乌鸦很不容易成群飞进来。可是走过没多久，又有更怪的事情发生了。
正当我们沿着潮湿的泥地在树林中前进时，四周慢慢地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刚开始只是细薄的烟气在林中缓慢的穿行，后来越往前走，雾气就变得更加浓郁，到了最后，身边一丈之外的景物都无法分辨得出。我听到有将士大喊，告诫士兵们要紧紧跟随身边的人，切不可各自走散，大雾一会儿就会散去。可是我心中却一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雾气更像是另外一种诡秘的袭击。
这时候我不禁有些后悔没听旌川的话，此时若有电龙和水龙在的话，再多的雾气也会被很快驱散干净。正在懊悔不迭时，变故果然发生了。该开始只是有些晕，后来身边的声音和动静逐渐减小，渐渐地就再也听不到任何的脚步声和人声，仿佛这诺大的树林中就只剩下了我一人似的。我开始大声的呼喊其他人，可是越是喊叫，四周就越是寂静，而且脑中还生出一种无端的刺痛感。这种刺痛感不断延续，直到眼前开始一片朦胧，最后出现大段大段的漆黑场景。
我咬着牙，强迫自己睁大眼睛，可一切仿佛只是徒劳，在这一片漆黑冷寂的林中，我看不到任何人，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在这茫然混沌的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然后我的脑中就开始出现幻觉，有声音和不断变幻的影像在四周交织。之所以知道那是幻觉，是因为我看到了布篱和许多业已死去的，或者是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人像。在那交织叠递的幻网中，我听到布篱在不断地轻声呼叫我的名字，她告诉我独自死亡的孤寂和无法排解的绝望，她希望我可以陪伴在她的身边。交叠的幻影中闻人茜在不断地流泪，她向我诉说着她的恨和苦痛，她说她曾经帮了我那么多，为何最后却落得这样凄惨的结局。冰绡的脸上则全然都是不屑，她冷寂的表情看不出情绪，但却连看我一眼也似乎不情不愿。然后在一片莽莽的草原上，我看到我的将士和军队在渐渐离我远去，他们回头露出嘲笑的表情，他们对我道：“认命吧，夕烙，你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孬种，废物！”
寒风吹在脸上如刀锋一般锐利，我的全身都似乎逐渐陷入到一种绝望般的冰冷之中，尖利的冰凌将我渐渐地包围了起来，黑暗的四周，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