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子里面的那个男人看起来还很年轻，身着暗天蓝色的贵族华袍，衬得一双深蓝色的眼睛更加熠熠有神。镶有暗金色纹边的领子高高竖起来，领口还别着一只精致的山字型金冠，用来显示他的地位不俗。就连头发也被梳理的一丝不苟，我满意的一边欣赏一边啧啧称奇，自动忽略掉了耷拉在轮椅上一动也不能动的双腿和最近显得有些泛白的脸色。
“我长得越来越像琼琚那小子了……”我对着镜子喃喃自语道，也许是因为脸色，也许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现在我每次照镜子的时候，眼前就会忍不住闪过他的脸。
琼琚去寒熄堡已经有些时日了，可是除了那天送来的那封含混不明的短笺外，再也没有了任何的消息。不过没有关系，我也马上就要到寒熄堡去了，我安慰自己道，去参加我的继任仪式，到时候寻个机会找到琼琚，就把他带回霰王城去。而寒熄堡里的破事，我是一件也不想再掺和了。
房间的门被人轻轻地推开，进来的是枫邪堡里的一个女婢。“瑜玖王子，马车已经准备好了，陛下要我来看看您是否也已准备妥当。”我调转过轮椅，冲她点了点头。
城堡门前只有孤零零的一辆马车，和上次情景实在是大相径庭，但是前来送行的人却有很多，几乎是一大半枫邪堡里的人。这些天跟他们相处的十分愉快，突然要离开，还是有些不舍，我的目光越过堡里的厨子，马倌儿，账房，卫队兵，在纷乱的人群里来回的扫视，还是没有云笙的影子。她还是没有回来，我懊恼的想到，之前她说要离开的时候我还以为只是一次短暂的出行，可是许多天都过去了，还是不见她的踪影。
我心事重重的被人搀扶上车，马儿嘶叫了一声后就迫不及待的向前开动了。
枫邪堡距离寒熄堡只有五六个时辰的路途，一路上马车不停的颠簸，刚开始还能集中精神关注车帘外的景色，后来意识逐渐涣散，不久之后，居然枕着自己的胳膊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醒来时天已经全黑，外面飘着大雪，我掀起帘子问马车夫道：“到哪里了？”车夫一甩鞭子，头也不回的道：“王子莫急，前面就是了。”我将头探出车窗外向前凝神细看，前方那栋黑压压的建筑就好像是耸立在风雪中的怪兽，正在等我们驶进它的血盆大口里去。我浑身打了个激灵，赶紧把头缩了回来，又使劲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指。
没多久，马车驶进了堡中，半晌后又在主堡的大门前吁的一声停了下来。有侍卫上前来将我的轮椅搬到地上，然后再把我搀扶上去。“各位尊王和祭司已经在里面等着了，”门口的一个侍卫对我道：“王子殿下也赶紧进去吧。”
“若是我的腿能走就绝不敢劳动你的大驾！”我没好气的道，他的脸色有些羞赧，赶忙上前来将我推上了进大殿里去的斜坡。
主堡的大殿里面聚满了来看热闹的人，两边的空位几乎已经被人群所占满，二三十支火把在奋力的燃烧，角落里火盆中数不清楚的木炭在哔剥作响，但是即便如此，寒气仍然如鬼影之手一般无处不在。身后的侍卫将大门关上，我滚动轮子朝前行去，四周人群里的指指点点从来就没有歇止过。
“瑜玖王子，别来无恙啊？”叵虬先从他最中央的王座上站起身朝我走过来：“看来枫邪堡里的风水的确养人，王子比上次见你时更加‘肤白胜雪’了。”四周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声，我没有理会他，而是直接从他身旁越过去，将轮椅停在了父王位置的旁边。他没有说话，只是一双眼睛在我的身上细细的打量了一番，像是要把我看穿似的，我赶紧将头别了过去。
叵虬悻悻的回到了他的座位，面无表情地吼了一声：“人到齐了，典礼开始吧！”
司仪领命，高唱了一声：“典礼开始。”就见十四五个身披红袍的卫士鱼贯从大殿里的两侧朝中央聚拢了过来。大祭司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法典，宣布道：“根据圣神法典所载，尊王祭司年届花甲，又曾以下犯上，不尊圣神神谕者，应将尊王祭司一位自动让贤，由其最年长之子嗣承袭。若无子嗣者，则……”
“好了好了，后面的废话就省了吧……”叵虬摆了摆手，一脸戾气：“现成的子嗣不就在这里吗？”
木傀霖尴尬的抬起了下巴，扫视了一圈众人的反应后，又用那本法典挡住了自己大半个脸庞：“加冕大典当由大祭司，冰部尊王祭司，以及其他各部祭司任一在职者目睹之地，天地见证之时公开进行……”
大祭司还在喋喋不休着，我悄悄扭过脸来想看看我父王的反应，没想到他只是紧紧的抿着嘴唇，一言不发的认真听着。视线越过他朝两旁人群聚集的地方来回搜索，没有琼琚的影子，我有些沮丧的想到，也许他根本不被允许进到这大殿里来。
收回了视线，木傀霖已经念完了他的法典，司仪高唱着让霰王上前。他缓慢的站起身来，朝大殿中央行去，脚步竟显得有些虚浮，完全不似从前那般强健有力。我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我会让他安享晚年的，我对自己道，尽管不再有尊王陛下的名号，但我会让他和从前一样风光无上的。
霰王在众人的面前承认了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以及霰王城对寒熄堡以及炎灼城的不尊重行为，然后他当着大伙的面将祭司冠冕和尊王祭司袍都脱了下来。那一刻我的心里有浓重的化解不开的悲伤，但是却不停的告诫自己要坚强。等霰王忏悔完了自己的罪行，有人搬了一张木椅来让他坐在一旁继续观礼。简单的停顿后，司仪对着拥挤不堪的大厅叫出了我的名字。
那一刻没有欢呼，没有喝彩，也没有掌声，所有人都只是冷眼瞧着我自己滚动着轮椅从台后绕到了大厅中间的位置。我看到木傀霖看我的神情充满了同情怜悯和狡黠，叵虬一脸的不屑，而焰部尊王，根本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司仪在一旁向众人核对了我的出生年月，生母，以及霰王婚典的具体时间，然后就由大祭司亲手将一顶金银色交替的沉重冠冕扣在了我的头上。
“受人爱戴的尊王陛下，”他一脸谄笑着对我道：“接下来换衣服的程序，您是要自己来呢？还是要请人代劳呢？”四周又暴发出一阵山洪出谷一般的刺耳大笑，我冷眼看了他一眼，抬手去接他手中那件黑色的华服，手指却在忍不住颤抖。突然大祭司的手向下倾斜，衣袍柔软的料子同时划过我和他的手指，然后掉在了大殿青砖铺成的地面上。我抬起头对他怒目而视，大祭司却只是露出了一个十分无奈和忏悔的可怜神态，颤颤巍巍地道：“对不住啊尊王陛下，人老了手就容易抖，有时候就会掉东西，您可千万别在意呐！”
我咬着牙说了句：“没有关系！”然后努力弯腰去捡那件衣服，任由四周一阵高过一阵的笑声将我淹没。
“够了！”突然高台上传出一声大喝，“这是尊王加冕的典礼，岂是能让你们如此放肆的，从此刻起再有谁发笑，我就让他下半辈子再也笑不出来。”
大厅一下子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我抬了抬头，惊讶异常，开口的居然是焰王。他的脸还是那么的阴沉奸险，此时却有一丝不经意的冷笑浮上了嘴角，“瑜玖……”他看着我缓慢的开口道：“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但是如今你已经是霰部尊王了，和老夫的级别一模一样……既然是如此，那我想我们之间应该是不要有任何秘密存在的。”他又冷笑了一声，这次我看的真切，他冲着我怜悯又高傲的冷笑道：“想不想听我说一件关于你和霰王之间的陈年趣事呢？”
“你！”我闻声转头，霰王从给他安排的那个木椅上跳了起来，像一头暴怒的豹子一样朝前扑了过来，但是给冲上前的侍卫拦了下来。“你……你们保证过的，只要我退位，你们就会让这个秘密烂在坟墓里！”
“我是有保证过不会在你活着的时候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但若是你死了，赌誓不就自动的失效了吗？”焰王桀桀笑道：“况且你现在在我眼中，已经与死人无异。”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一柄锋利的刀刃架在了霰王的脖颈上，他的肩膀和胳膊都被人钳制着，动弹不得。
“不许伤害我的父王一丝一毫，你这个老混蛋。”我皱着眉头吼道。
“你不需要发那么大的脾气，”焰王道：“瑜玖，也许等我给你讲完了这个故事，你自己就会迫不及待的送那只老狐狸上天呢！”他站起身来，甩了甩袖子。
“哦？焰王有什么有趣的故事要与大家分享？不妨大声说出来，本王也很有兴趣听呢！”这是叵虬将软到的身子从祭司椅上直起来，邪笑着道。
“尊塞王陛下令，”焰王朝他虚虚行了一礼，转过头来对着众人道：“十七年前，也就是圣神的亡祭礼在各部族之间将将盛行的那一年，听说在南部小流川的霰王城里发生了一件趣事。当年霰王陛下的夫人，也就是本王最年幼的亲妹，发现了一件令她十分不齿的事。她的丈夫，她最尊敬爱戴的夫君，霰王陛下，居然在城里背着她一个南疆来的丑陋婢女有染，不仅如此，他们还偷偷的生下了一个孽种！”
我茫然的将头扭向目露寒光的霰王，又扭过头来面对焰王，这事情算是隐藏在霰王城内部的陈年秘辛，霰王怎么可能让外人得知了这件事呢？更加令我不能够接受的是，焰王，他居然是我亡母的哥哥，我的亲舅舅！我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他，等他再次开口。
“我的小妹在得知这件事后悲怒与屈辱交加，为了向天上的神证明她的心，于是就抱着自己仅有两岁的儿子，从霰王城最高的城楼上跳了下去，命丧当场。而他们年幼的儿子虽然侥幸活了下来，却自此失去了一双腿，烙下了终身的残疾。”焰王的声音逐渐低沉了下去，整的大厅里却静的只能听到他的踱步声。“但是我的心里一直十分的怀疑，因为我了解自己的小妹，她纵使是对霰王本人有何不满，也绝不会牵连自己幼小的儿子一块丧命。于是我这些年来，一直在暗中调查这件事。”
“圣神不负我心，终于让我在前不久，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他顿了顿：“其实当年霰王夫人抱着她的小儿子往下跳时，已经做了万全的保护措施，她只想给霰王一个警示，却不想也害了自己儿子的命。跳下去时她的身体完全着地，而那个小婴孩儿，却安安全全的躺在她的臂弯里，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焰王看了看已经失去思考能力的我：“他的腿，也并没有因此被摔断。”
“可是霰王的儿子确确实实被摔断了腿啊？”他摊开袖子，指了指我，对大伙道：“而且霰王陛下还因此郁愤交加，亲自将他的胼妇和孽种都杀死了，用以表示自己悔过的决心！可是没有人知道，这期间我们敬爱的霰王陛下还做了另外一件事，他找人用钝斧头把他幸存亲生儿子的两条膝盖骨全都给敲碎了……”
我的脑子顿时一片轰鸣，甚至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不，这不是真的！我在心里大声呼喝道，但却忍不住看向还在冷笑的焰王。
他拍了拍自己的双手，立马有人从旁边带上一个人来，我朝那个衣衫有些褴褛的白发囚犯看去，那个人，居然是我好久未见的灯须师傅！焰王的声音像是冷风一向灌进我的耳中：“你们也许以为这一切都是老夫杜撰出来的，可是我却在偶然间寻到了一个当年的证人，”他走过去抬起了灯须的下巴，上面沾满了红色的血污：“当年就是这个老头子，亲手执行了霰王之令，用斧头敲碎了我外甥的腿骨。你对大家说说，我说的可是实话吗？”
我望着灯须的脸，不，我拼命的摇头，不，不要承认，那不是真的，这一切都是谎言，都是骗人的谎言！可是我的希望顿灭了，灯须疲惫不堪的闭了眼，然后沉重的点了点头。那一瞬间，我觉得这世界所有的冰雪都加起来，也不足以和我心中的寒冷相提并论。
四周的喧哗在焰王的一个手势下立即消失，他一步一步踏上祭司高台，对着台下的众人道：“霰部的尊王犯下如此大罪，竟然不惜将自己的儿子致残来逃过塞族最高的亡祭之礼，他还有何颜面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下面的人高声呼喝道，我茫然的抬头，连去看一眼霰王面容的勇气都没有。我看见叵虬邪笑着的眼睛看向我，然后对着台下众人下了一个“杀”的手势。
刀剑的利响划破空气和愤怒的人声，霰王的惨呼只来得及发出一半，就已经戛然而止。但是在他死的那一瞬，我的心情却出奇的平静了下来。
我没有看倒在血泊中的父王，而是抬头看向了祭司席上塞王和焰王。他们一个拊掌叫好，一个发出阴寒的冷笑。然后二人的目光同时指向了我。
“瑜玖，”塞王道：“看来你们霰部做过的事还真是肮脏呢！竟然敢用如此卑鄙的自残来逃过对圣神的献礼，简直就是天地不容呐！”他缓慢的站起身对着台下的众人道：“我的臣民们，你们刚刚也看到了事情的真相。那我来问问你们，你们可愿意让一个身带残疾的人来当你们的尊王祭司吗？”
“不愿意！不同意！坚决不许！”
人群高呼道。
“那我们应该要怎样处理这一个卑贱的残次品呢？”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我的额头突然被一个坚硬的物体击中，血流像断线的珠子一般滴落了来，毁了我身上的衣袍。又有更多的东西朝我砸了过来，但是我却统统不想理会，我直起头在人群中搜索，愤怒的人群，晃动的兵器……突然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我终于瞥见了一个驼背，独眼，冷寂的老头，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站在角落里定定的望着我，而我的心，却在那一刻彻底的平静了下来。
我在心底暗暗做出了一个决定，捏紧拳头，我突然转过头，仰天长笑了起来。我笑的十分卖力，十分动情，连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像是我这一辈子都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人群逐渐安静了下来，大祭司木傀霖和众人一样不解的看着我，问道：“你……你……你笑什么？”
“我笑什么？”我反问道：“笑你们的无知！”我大笑，笑的胃部都有些痉挛，突然一口血喷吐了出来，我默默的抬手擦去了血迹，对着祭祀台上的人，也对着台下众人道：“你们难道真的以为霰王陛下会那么做吗？你们真的以为他会忍心致残自己的亲生儿子吗？你们这群史上最愚蠢的大蠢蛋！我根本就不是什么霰部的王子啊！”
我嘶吼出声，四下里一片死寂。“没错，”我听到自己说：“我的确是他的儿子，可却不是他夫人所生。我的真实身份其实只是一个孽种，当年霰王没有杀死我，而是断了我的腿，叫我假装成是他的儿子。我的真名也并不是瑜玖，我的名字是琼琚，跟我弟弟的名字一样，都是宝玉的意思。但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不是他，你们叫了我这么久的王子，久到我都以为自己就是王子了，可是我不是。”
我苦笑道：“我只是一个断腿的残废，一个无用无知的替代品。我的确没有资格做你们的尊王，因为我本就不是。你们的尊王祭司是那个真正的瑜玖，是那个腿脚完好的瑜玖。”我的眼神一一瞟过台上震惊的诸人：“我知道你们想要杀死霰部所有的人，这样霰王城就自然而然落入了你们的掌控中。可是对不住，我叫诸位失望了，你们可以杀了我，也可以杀了霰王，但是霰部真正的子裔，正当的继承者，你们却永远也别妄想能够伤害他！因为……哈哈哈哈……你们根本连找都找不到他！一群披着祭司袍子的蠢货，愚蠢的傻瓜，哈哈哈哈……”
当利剑刺进我心脏的时候我也没有感觉到有多么的冰凉，我只是觉得很累，但又很愉快。亲爱的弟弟，这一次我终于做了一件对的事情，终于做了一次你心目中的好哥哥。亲爱的弟弟，请代替我好好地活下去，替我照顾好大家，也照顾好我心里最最牵挂的那个女人，我想你一定是知道的，因为你不是别人，你是我最亲的弟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