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尧忽然“腾”地跳起身,手指天空大声呼叫:“苍天啊苍天,你还有完没完?你要是看着哪个不顺眼,叫他下台行不行?你要是惩罚我,我死给你看行不行!民众何罪,天下生灵何罪,似这样一拨又一拨地山洪爆发,哪年哪月才是个了结?…你说!你说话呀!”
帝尧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无论是对人还是对天。这一次,是几十年来洪水灾害压在他心头的积虑、积忿的总爆发。看来,为了抑制洪水,他把自己的生命都押上了,也不怕得罪上天了,当然就更不怕得罪哪个人了。人们听得出,他所指的“哪个”人,当然是摄政的虞舜。
雷停了,雨住了,帝尧发泄完又一下瘫坐在地上。虞舜等人要把帝尧抬上山轿,帝尧一把推开他们,气呼呼地说:“要把我弄到哪里去?”虞舜告诉他,但他听不见。籛铿急中生智,在他的手掌上画了一个“家”字。
“朕哪里也不去,就蹲在这里,看洪水还有没有过完的时候。”帝尧想了想又说,“你们要是肯帮忙的话,就抬上朕,跟着这洪水走。朕要去下游看望在洪水中挣扎的人们。朕没有运气、没有本事拯救他们,就和他们一块儿去死,谢罪天下!”
“这…”虞舜沉吟,不知该不该听命。
“臣看可以。”契说,“下游治理有成,土地或许被淹,人民生命无虞。陛下亲眼见到,也许会宽心些。”
“听陛下的口气,是怀疑上天降灾惩治人间;但眼下这拨洪峰是人为排放的,是治水的胜利。但我们给他老人家说不清楚,也只好让陛下去看个明白了。”皋陶插话说,“要是硬把他送回帝都,恐怕对他、对时局都不好。”
虞舜听出了两人的话中话,点点头。籛铿拿起帝尧的手,指向急流奔去的方向。
“走!”帝尧又“腾”地站起身,竟大步走动起来。虞舜急忙与人抬起山轿,跟上他的脚步。
西来之水被节节分流,导向九河,注入九泽,然后分头奔向大海。宽广无垠的大平原、大大小小的河渠沟洫,让一路奔腾不羁的野马终于学会了一点斯文,开始有所收敛。帝尧在群臣的拥簇下乘船顺流而下,不时遇见满载着粮食和猎物的船只,驶向城郭和丘台,救济在那里避难的灾民。经询问得知,粮食是后稷从非灾区征调来的,猎物是伯益组织人在山地围猎所得。一路所见让帝尧大为震惊。从他断断续续的自言自语中,臣子们听出了这样的意思:在人和洪水的长期斗争中,如今终于在这里打了个平手;但是,如果天不佑人,继续连降暴雨,导致山洪频发,即使再加倍努力,民众也难得安居乐业。看来,笼罩在帝尧心头的那个魔咒并没有解除。他赞赏与天奋斗,但更希望取悦于上天。在帝尧看来,眼前的一切,再次证明了
虞舜确有智慧和能力,作为一个治世能臣已经足够了,自己至少选对了一半;但是另一半,就是虞舜是否能够得到上天的赏识和佑护、能不能做一个货真价实的真命天子,却令他感到越来越迷茫了。
由于受到巨大的精神压力和劳累,这位一百一十六岁的老人已经身心憔悴。虞舜几次要傍岸进城休息,都被帝尧制止。他要尽量多的巡视一些地方,看看洪水造成的灾害有多大。他时而兴奋时而萎靡,时而清楚时而糊涂,但对那个事关天下安危的接班人问题,却始终没有间断过思考。
如果虞舜没有做天子的命,那么传给谁呢?帝尧千百次地问自己。当初有个卜者曾经说过,他的九个儿子中,只有丹朱具有帝王命。但帝尧认为丹朱修为较差,而且能力不足,虽有大臣推荐、夫人唠叨,却一直不被他看好。如今到了生命的最后,帝尧对虞舜的怀疑却越来越深,接班人出现危机,于是丹朱又在他的脑际浮现。帝尧联想到,上次那场毁灭性的洪水,是在他讨伐丹朱时发生的,“莫非丹朱真的具有天子命?难道是我对他的讨伐引起了上天的震怒,才降下特大洪水惩罚我的?”他反复地、默默地问天、问地、问自己,痛苦地思索,却始终得不到答案。但是,有一点帝尧是十分清楚的,不容质疑的,那就是丹朱确实欠缺牧民治世的本事,和虞舜比相去甚远,把天下交给他实在放心不下。可是,他万一真的具有天子命相呢?…帝尧脑际灵光一闪,忽然发现一对组合,可称完美。那就是,把天子之位让给丹朱,试一试他的天命;而让虞舜继续摄政,发挥他的治世才能。这个联合政府的另一个好处是,可以和谐东西南北几大族群的关系,在自己身后维持天下太平。这事做起来并不难,难就难在他们两人能否相互配合了。一山放不下二虎,历史上是有教训的。当初炎帝遁世,黄帝摄政天下,聘请蚩尤统帅军队,两者强强联合,可谓天下无敌;但好梦不长,一朝分手,便成寇仇,搞得天下大乱,黎民涂炭。帝尧想到这里,不寒而栗。他打算把虞舜和丹朱叫到一块详细谈谈自己的想法,看看他们有什么反应再做决定。
鉴于帝尧的身体状况,虞舜决定停船登岸,在一个城郭安歇。这个城郭坐落在九河之一的漯水河弯上,它的一面城墙就是金堤。这一次帝尧没有反对,他提出要在这里见丹朱。契和皋陶都感到不妙,认为丹朱到来之后,帝尧有可能当场封坛祭天,把天子之位传给他。这是有违天下百姓心愿的,也不符合帝尧的初衷。他们主张应执行帝尧清醒时的旨意,而不应当按照他糊涂时的言语行事,建议阻止他们父子会面。虞舜说:“我不敢断定自己就是上天之子。如果我没有这个福分,硬靠强势手段登位,就会像被架到火上烧烤的麋鹿一样受煎熬,天下黎民百姓也会
跟着我遭罪,何苦呢?如果丹朱是个真命天子,我们做他的臣民又有何不可呢?”他立即派人分几路去迎接丹朱。
帝尧心力严重衰竭,自知来日无多,口中一直念叨着丹朱的名字,坚持要登上城墙等他前来。虞舜只好在城墙上搭起帐篷,率领众人陪帝尧日夜守望。这日,风大浪急,乱云飞渡,远远望见上游一个白点在浪涛间起伏,少时便驰近城边。“来啦,来啦!太子来了!”众人齐声呼叫。帝尧看得清楚,来者是他的白马骊龙,骑手正是丹朱!他调动全身最后一点力气站起身来,扬起胳膊向丹朱频频招手。
看到帝尧,白马忽然亢奋起来,扬起前蹄昂首长啸,一跃窜上城墙,围着帝尧“咴儿,咴儿”直叫。而马背上的丹朱却不见了,早已被它抛下了滚滚洪流!
“噫!”众人惊诧莫名。虞舜一怔,旋即飞身跨上白马,追波踏浪,去寻找丹朱。
波涛拍打着城墙,好像在和帝尧叫板。帝尧忽然明白,自己最初的选择也许是正确的。丹朱的确不是天子的料。在关键时刻,连白马骊龙都会抛弃他。而虞舜则能驾御一切,包括自己的白马骊龙。一代涵养如天、和谐万帮的帝王,放下了最后一点牵挂,平静地闭上双眼,倒在籛铿的怀里,走完了他一百一十六年的人生路程。
虞舜在对岸的河曲处发现了丹朱,就近拖到一个丘台上将他救醒。此时,白马忽然昂首长啸,撇下二人,掉头返回了。虞舜望着滚滚洪流发呆。他惦记着帝尧,不知能不能让帝尧最后见上丹朱一面。
“听天由命吧,反正我这个儿子早就有了不孝的名分。”丹朱从腰带上解下两个锦囊,说道,“反正走不了,咱俩不如弈盘棋打发时间吧。我好长时间没遇到对手了,寂寞啊!”
虞舜的棋艺受善卷亲传,本在丹朱之上。每年给帝尧拜寿时,两位高手都要过过招,以博帝尧高兴,结果虞舜总是胜多负少。但今天他心中有事,不时走神,就不免落了下风。“你一生好强,总是高我一筹;以后咱俩对弈的机会也不多了,可不要把最后一盘棋输给我呀!”丹朱说,似乎话中有话。
“运气也不总是在我这边,再俩的成败总也逃不脱天意吧!”虞舜的话也很耐琢磨。
就要收官了,丹朱望着举棋不定的虞舜,不无得意地说:“我丹朱今天时来运转,你要扳回已经很难了!”
“等一等,这里还有子可下,胜败还难说呢!”虞舜说。他的棋子还没有落下,棋子大的雨点忽然砸在棋盘上,一阵狂风骤至,竟把羊皮棋盘卷进河里。
注(1)《尸子辑本》卷上:“禹理水,观于河,见白面长人鱼身出,曰:‘吾河精也。’授禹河图,还于渊中。”(引子袁珂《中国神话传说词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