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渭水寒(下)

“起来!别葳菇着!”李元轨踹了小奴一脚,“起来割苇子!”

“啊?”阿沉从地上爬起来,还是一脸懵懂,“割苇子?”

“割几捆苇子,绑一起当浮子,我们抱着游过去!”李元轨手指对面北岸,“没多远了,漂也能漂上岸,总比坐这里等淹死强!”

而且他们浑身透湿,河上风大且冷,惊魂初定,便觉得寒意刺骨,手指尖慢慢麻痹起来。再不赶紧活动活动,只会冻僵待毙,体力也只会越来越差。

两人身上都带着横刀,用来割芦苇勉强能使。阿沉还是不大情愿,一边弯腰劳作一面咕哝诉苦“奴婢不会游水”“这水冷得下人就得冻死哇”“听说河里有水怪专吞童男童女呢”。李元轨懒得花力气训他,一概充耳不闻。

不过这小奴语气郑重地叫两声“十四郎”,提了个请求以后,李元轨无法再忽略了。阿沉哀乞:“大王给奴婢改个名吧?”

“改名?”这当间的,怎么突然想起这没打紧的来?

“奴婢的名号……也太不吉利了,”小奴苦着脸,“改成‘阿浮’咋样?要不……‘阿飞’?”

李元轨瞪着他,还没决定是大笑一场还是再踹他两脚,远远地,河面上忽然传来女子的笑声。

笑声是被风送来的,断断续续,却明白无疑。李元轨举头寻声望去,只见上游漂下一条小舟,船上也是两个人,近了能看出是一男一女,男的撑蒿女的摇撸,小舟在他们手上轻巧舒展服帖,犹如贴着水面飞行一般。

阿沉立时又大叫起“救命”,不过叫了三两声,小舟已到沙洲近前。那撑蒿的高大男子长杆一点,木船准确地停在李元轨船的搁浅处,随着水流冲击左右微微晃动,整体却恒稳安定,是走是留全在男子控制下。

这是一对四十来岁的船工夫妻,二人都手脚粗大皮色黑皴,穿着粗葛衫和麻鞋,小腿裸露。那船娘以布帕包头,笑声朗朗:

“你俩是谁家小郎君,偷了船下河来瞎耍?好肥的胆子!咱两口儿在上头就瞧着不是事,没把式,生送死,可惜那船!”

“大娘子!”阿沉忙不迭叉手赔笑,“老天开眼,送了救命菩萨来!这是我家十四郎,带了奴婢出来……散心,想渡河去北岸!劳烦大娘子送我主奴一程,感激不尽!”

饶是李元轨自矜身份不惯求人,此时此境,也只能绷着面皮略略低头,作个谦恭表示。船娘瞟他一眼,笑道:

“不瞒你家十四郎说,咱两口儿在这渭水上捞货救人,作没本钱买卖,也有二三年了。这段河水最能唬人,瞅着平平安安的,下头全是暗流,哪年哪月都有外地生人不知深浅,翻了船丢货丢命,这两年南岸还有一帮子人弄个私码头,更好了!也就咱两口儿在河边长大的,精熟水性,没钱使了出来河上转转,遇人捞人,有货捞货!救起那精穷汉,实在没可报答的,也就罢了,只当积了阴功,要是像你们这样的贵人郎君么……嘿嘿嘿……”

她目光在阿沉胸前系的包袱上一扫,笑出七八颗牙,在黝黑脸膛映衬下还颇显洁白。阿沉身上背的包裹是从吴王府出发前特意打理的,里面有火镰火石和干粮——想必现在已被浸泡得一塌糊涂——以及几贯钱。他们出来打探消息,很可能得付钱行贿。

比如现在——李元轨叹口气,向阿沉点点头。小奴也一脸郁闷地问:“大娘子要多少?”

“还要多少?”船娘一顿橹,金木相击声盖过了波涛,“小小年纪,别学那些要钱不要命的!咱两口儿也就是心善,不爱造杀孽,要搁十几年前没王法那世道,谁费力救人哪!我当家的两膀力气,一拍一个,衣服包袱剥了,人肉推下河去喂鱼——你们猜这水底下沉着多少骨头?”

“那是十几年前。”李元轨冷冷接过话,“你们既是河边长大的本地人,如今想必分了田、有了家业吧?盗匪能杀人做案捞一把就跑,你们能么?刚开荒种熟的永业田不要了?不杀人只要钱,是因为念佛心善,还是怕苦主和官府追究?”

船娘看了看丈夫,噗地一笑:

“当家的,你瞅这娃娃,说大话一套一套的!象不象兵府里老王头家的二小子?”

那汉子一直阴沉着脸不说话,此时也只咳嗽一声,依然面无表情,望上去很是吓人。

“算啦算啦,”船娘笑向李元轨道,“看你也是个瓜清水白的后生,不好哄嘿嘿,你叫他把包里值钱的摊出来,我两口儿拿一半走,给你十四郎留一半——两条人命呢,你不亏”

“送我们到北岸。”李元轨补一句。

“当然!这地到北岸近多了,当我两口儿是傻子,费劲巴拉非往远处去不成?”

我又长能耐了,李元轨一边看着阿沉解包袱付钱一边默默自夸。我一个金枝玉叶天潢贵胄,都会跟这等乡民悍妇讨价还价了……真是长脸的本事。

这对船工夫妇倒是利落爽快,收了钱招呼两人上船,汉子长蒿一点,小舟离了石滩,轻捷地向北岸飞去。

这木船比李元轨在私渡码头弄来的那一只大些,乘四人也不挤,中间还有个船篷,能让人弯腰钻进去。李元轨并不想进篷,立在船头深深吸一口气,无意间瞥到身前那艄公汉子的左手,不觉一惊。

那是一只木制的假手。下端掩在衣袖中,头部雕刻成握拳的形状,恰好卡进蒿杆内,握持很稳。右手再搭上来,离远了根本看不出那是义肢。

这面相凶恶的艄工,原来是个独手残疾人。

“这是……怎么弄的?”李元轨不觉问出来,话一出口才觉不妥,自己太多嘴了。艄工也只冷哼了一声,没搭理他。倒是在船尾摇橹的船娘接着荏搭话:

“你问我当家的那福手?嘿嘿,要不是他当年狠心自己断了,哪有命活到今天?四邻八舍的后生,点了兵去打仗送粮的,十个里头能有一个回来就不赖!多亏这福手哪!我正寻思,要不给我家小子也断了?”

乡民百姓为逃役而自断手脚的事,李元轨以前也听人说过,只当是风闻奇谈,此时亲眼得见,一时胸中五味杂陈,说不出话来。

“我说十四郎哪,”船娘又问,“北岸也不远了,你们到底要在哪里上岸?这附近现成的码头渡口有好几个……”

“你们今早可曾见到两男一女——一个男子十分壮大,带着戴帷帽的胡姬少女——渡河往北岸去?”李元轨问,“或者更早一两天,有商胡男子带着汉人少女过河?”

附注:关于本章提到的“永业田”和“福手”。唐初的“均田制”,历史教科书上都有的,它是唐前期国力强盛的经济保障。朝廷把隋末大乱中抛荒的大量无主田地,按制度分给自耕农,组织他们进行生产,然后叫这些农民交租纳税当兵打仗。这是一个理想化的统治模型,持续时间……四五代人吧╮(╯_╰)╭后面的事先不说了。

按武德年间的均田令,身体健康年龄在21-60岁之间的男子,朝廷给授田一顷(百亩),其中二十亩是“永业田”,死后还能传给子孙的;八十亩为“口分田”,死后要交还给朝廷,进行重新分配。所以一般人最看重的也是“永业田”。另外官员、有军功者、老年及残人、寡妻妾等各色人都可以按公开的制度分田,不细说。

纸面上的制度跟实际操作结果,永远是存在差距的。唐初一些人口较稠密、耕地质量较好的地区,很快就没那么多地可分了,“丁男人授百亩”几乎一直都只在纸面上存在。不过按现代学者的研究,中古人均生产能力也有限,单人耕作一百亩地(即使在最高效率工具耕牛的帮助下)并不现实,大致每户能有三十亩地,已达有效耕作极限。

再说“福手”,《唐会要》卷三十九议刑轻重:“十六年七月敕:今后自害之人,据法加罪,仍从赋役。(原注)自隋季政乱,征役繁多,人不聊生,又自折生体,称为‘福手福足’,以避征戍。无赖之徒,尚习未除,故立此例。”贞观年间这种自残肢体的现象,有征役打仗仍然频繁的因素,也有几百年乱世余波的社会心理因素,后人是很难判定其中是非的。就象大清已亡民国建立了,还有不少父母自愿给儿子净身送去当太监似的,找谁说理呢……

中古及以前的社会心理,是比较崇尚“舍生取义”,动不动就玩刀子见血的。李世民自己很伤心的时候会在公开场合拔刀自刺,当时更著名的风俗是北边草原游牧民族参加尊者葬礼会拿刀子割脸割耳刺胸口啥的,敦煌莫高窟65窟《各国王子举哀图》,简直就是一大型自杀现场直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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