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边上弦月斜挂夜空,朔风猎猎,寒气刺骨。无边无际的荒坟莽林之间隐约传来历代宫人阴魂的歌哭呻叫,不时冒出的绿荧荧鬼火,勾勒出一座座坟丘的沉黯阴影,地府之门也似随时都会为他们打开。
十七长公主将脑袋靠到同母兄胸前,终于哭了出来。
李元轨叹口气。刚十二岁的小闺女能忍到现在才放声,已经算是很乖了。他也别无他法,只能将环在妹妹身周的手臂搂得更紧些,轻轻拍她后背,暗自希望这低微的啜泣声能被夜风淹没,不会引来搜索者。
他抱着妹妹骑马在坟堆之间跑了约顿饭时间,将往生寺远远抛在身后看不见的地方,随后下马,将那匹马赶开随便它自己乱跑,自己则带着妹妹向相反方向步行,一路注意着尽量不留下脚印踪迹。天色已经全黑,宫人斜又地面广大掩蔽物众多,他觉得尹阿獭那十几个人发现不了自己二人的所在。
等到十七妹累得再也走不动时,他拣了个较高大的有碑的坟头,拉着小闺女在避风处坐下,兄妹俩依偎在一起取暖。他腰间革囊里有火石,四下里又满是荒草枯叶,可他当然不敢生火。弃马后不久他曾模糊地听到过一两声呼喊,是从往生寺方向传来的,估计尹阿獭不肯放弃任务,摆脱了杨信之等人的阻截,还是追进了宫人斜。
“阿兄,我们去哪儿?”十七妹哭了一会儿,渐渐收泪,靠在他胸前抽着鼻子问。李元轨张张嘴想答,却只又吐出一声叹息。
他们能去哪儿?回大安宫是自投罗网,整个禁苑都在尹家姐弟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控制威压下……偷偷跑回立政殿么?就算他们兄妹能想法进后宫内寝,又该怎么向长孙皇后禀报今日的事?“皇后你的亲生嫡长子当今太子勾结妖妃谋害姑母请中宫大义灭亲为我兄妹做主?”
“你在立政殿……过得怎么样?”李元轨低头问妹妹,小闺女抽泣着点点头:
“还行……皇后和六娘、九郎、十六娘都挺好的……也没人叫我跪着饿着消火……呜……”
一说到之前在大安殿受尹妃的遭遇,小闺女又忍不住哭起来。李元轨心中抽痛,拍抚着她肩背,只想哪怕自己兄妹俩双双殒命在这荒坟长草间去陪母亲,也绝不会再将十七妹交到毒妇手里宰割……或被流放到万里绝域之外去和亲。
“我想阿娘……也想你……”十七妹边哭边低诉,“我想回家……阿娘不在了,阿兄你带我回家么……”
我们早就没家了啊,傻孩子。李元轨默默地想,或许我们从来就不曾有过一个真正的家,因为我们从来没有一个真正的父亲。
幼时大内后宫里那座安静的偏殿也好,搬到大安宫山上那个狭窄的厢房里也好,他十二岁出阁后在十七王院里立府独居也好,一直都是母亲与他们兄妹两个相依为命。在李元轨的记忆里,父亲——那淡漠的老人身影——出现在他们住处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只是理智上知道御座上的“太上皇”,永远倾听着尹德妃耳语并点头应允的那白须老者,是自己和妹妹的生身父亲,是他们一切荣华富贵的源头。仅此而已。
“我们不回立政殿去了。”李元轨听到自己对同母妹轻声承诺,“我们离开皇宫,去找个家,我留下来照顾你。”
长孙皇后和她抚养的儿女,也许待十七妹足够亲切和善,但他在这世上的唯一亲人,只要仍然被圈养在宫内,就只不过是个用来估量算计结亲利益的砝码。母亲临终前只托付了他这一件事,“照顾好你妹妹”,他其实并不明白到底要怎样才算“照顾好”,但至少,十七妹不该是这样哭着的。
向南走是大安宫,向西走上很久可以到西内苑进玄武门,向东和向北,突破薄弱的屯卫防线,他们两个就能脱离皇家苑囿范围,暂时得到真正的自由。渭水北岸白渠旁,有一带迤逦膏腴田地,是三万太原元从禁军的产业,其中也有不少宗室王侯的封地庄园,他们或许能先到那里,找个栖身之处,就此在乡下隐居……
“你想得美!”
一道响脆女声突然划过他耳边,带着嘲讽,字字句句清晰无比:“你会种地么?十七姨会织布?就算你俩肯学,田地牲畜锄头种粮从哪里来?你有耕农户籍?你会垒房上梁?还是你已经做好万全准备,弄了大笔金银钱帛买好庄园奴婢又打通了当地官府呢?”
李元轨闭了下眼晴。柴璎珞当然是对的,他没做过准备,事到临头才筹划这个那个,全是白费神。
夜风中隐隐传来异样的声音,李元轨还沉浸在自己心思中没反应过来,他怀里的小妹子突然开始浑身发抖:
“狗……阿兄……狗……”
是狗叫声,李元轨也听出来了。天杀的……
“我……我有一次自己跑出大安殿……到后山……姓尹的带了一群狗追上我……呜……”
小闺女低声说着,又要哭出来。李元轨伸手指按住她嘴唇,示意她忍着别出声,一时彷徨无计。尹阿獭想必是看到了停在坟岗入口处的双辕车,料想李元轨兄妹会躲入乱葬岗,于是叫人去大安宫牵了打猎用的细犬过来嗅探他们的踪迹。这可麻烦了。
狗叫声和人声越来越清晰,李元轨稍稍直起身子望一眼,远处大概有十几枝火把在坟岗之间晃动,离他们越来越近。细犬鼻子极灵,找到他们只是时间问题。
涉水过河可以湮灭气味,但此地离渭水尚远,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和体力跑到那里,他瘦弱的小妹子更承寒夜浸水的风险。
也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啊。
李元轨咬一咬牙,摸了摸腰间刀柄,又四下摸索着捡起几颗大小合适的石子。现在身上有一套弓箭就好了。或许他可以先过去在暗中捅杀一个弓手,抢套弓箭来用。
“阿兄……”
十七妹的声音发颤,带着哭腔。李元轨回头看妹妹一眼,黯淡的星月光芒下,小闺女鬓发蓬乱面无人色,更象从坟墓里飘出来的幽魂。
“别出声,躲好了,把自己裹紧,谁叫也别出来。”他单膝跪地嘱咐妹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坚定可靠,“我会回来找你。”
十二岁的小闺女只是瞪大眼睛盯着他,眼中全是恳求,好象要用目光把哥哥吞噬进去。她没有哭闹也没有抱着拉着不让他走,她似已很习惯亲人的离去,知道自己无论怎么做都无法阻止。
李元轨狠着心肠站起来,不敢再看妹妹,猫腰在一座座长满荒草的坟丘间隐蔽移动。他是冲着火把和狗叫的方向去的,却又不能笔直对准搜索者,而得兜个圈子,尽力把他们引向相反方向。
风比上半夜更大了些,呜呜呜刮过耳边,锋利如刀。十五岁的少年亲王在长草灌木间潜行,留意放轻脚步,将踩倒秸茎的细碎声响控制到最低。有几次他觉得听到了不属于自己的脚步和擦蹭声,却看不到人影,最终断定那只是幻觉,或者在草丛间出没的狐狸野兔之类。
他只能集中全力对付尹阿獭那一帮阳世的恶人,如果真的还有阴冥恶鬼出没,那就听天由命罢了。他自问和妹妹都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无论拖到哪位判官面前受审,都无所谓。
十几支火把在宫人斜中央坟岗地带停留了好一阵,人声杂沓,不知被什么耽搁了,倒没继续向十七妹所在的地方逼近。李元轨绕到另一方向,悄悄接近那队人,发现队伍中除多了三四条猎犬外,也增加了人手,现在约有三十人在这片坟岗中搜索。
如果没有狗鼻子带路,三十人夜搜这么大的一片乱岗,还是明显不够的。李元轨一棵树后,盯着火光下趴地不断耸动鼻子的那几只细犬,估量自己手中的石块丢出去砸中狗脑袋,能不能将它们击毙——很困难。
如果有弓箭就好了。
他瞄住的那只大个头细犬突然抬起头,逆着风向在空中嗅一嗅,一对狗眼随即转瞪向李元轨所在树后,张开长嘴响亮地吠了一声。李元轨暗叫不妙,捏紧手中石子,向后抡臂,准备丢出去砸狗。
正在这时,他前方不远处突然也传来一串狗吠,激烈暴躁得多,好象是和人打上了。
搜索队本已都将注意力投向了李元轨所在的树后,那边一闹,又都迅速转头过去。尹阿獭的公鸭嗓在高声问“怎么回事”,声音未落,男子的惨叫声也传了过来。
难道是杨信之和那队东宫卫士还没被完全打垮,也追进了宫人斜么……李元轨又惊又喜,放下握着石子的手,注视搜索队调转方向,举着火把奔向惨叫声传来处。等人走得差不多,他自己也爬起来悄悄跟上去。
呼叫声、打斗声一直在持续,至少有三五个人战成了一团。这倒在意料之中,但当一声明显属于女子的惊叫响起,李元轨不由得全身一震。
那女子又尖叫了一声。这回离得更近,李元轨心中略感安慰,这不是十七妹那尖细单薄的小闺女叫声,呼叫的女子应该年纪更大更成熟些,但……荒坟野地寒夜,为什么会有其他女子出现?
太阳穴猛地一撞,李元轨停步惊喘。前方传来的呼喝声也证实了他的猜测:
“……是太子妃……”
太子妃苏氏,骑了另一匹驾车的马,不知为什么没能跑出宫人斜,依然在这片坟岗间逗留。她的气味也沾附在马车上,而且她用那副车驾的次数更多、气味更浓厚,尹阿獭带来的细犬估计主要是追着她的气味到了这里……为什么苏妃还在宫人斜?难道她迷路了?
有一条浑身冰凉的长虫爬进李元轨的后背,沿着他的脊椎一路向上蜿蜒攀升。搜索队近三十人举着火把在前方不远处缓慢聚拢,打斗和尖叫都已停止,他应该站起来努力看清更多情况的,却下意识地伏低趴到了地面上。
一声夜枭鸣啼,然后他听到了突然起来的风声。
不,不是风声。这声音他也很熟悉,他曾经多次陪同父亲太上皇和皇帝兄在禁苑围猎,当卫士们把一群群野兽赶进包围圈,密度大到皇帝认为合适了,一声令下,陪猎的皇亲贵胄千牛近卫振响弓弦,空中暴出一箭雨,包围圈中便会响起鹿狍野羊的哀叫惨嚎声……
正如当下他眼前那近三十人的搜索队发出的声音。
火焰如星雨。被黑暗中射出的箭雨突然袭击,这群举着火把、将自己照耀成着箭靶的大安宫内卫毫无招架之力,李元轨估计,第一轮齐射就把他们干掉了一半以上。侥幸逃过第一波箭的卫士纷纷抛掉火把,机灵点的翻身仆地装死,反应慢的还执着刀四顾找寻弓手位置,大声喝问“什么人”,随后,第二波箭雨飚至。
李元轨地上,默默倾听、估算,他觉得埋暗处射箭的概有十几个,不算很多,但位置卡了个半圆面,笼罩范围不小,最重要的是敌明我暗、出其不意的伏击,这样几乎箭无虚发。两轮齐射下来,尹阿獭带出来的大安宫卫士,不会剩几个完好未受伤的了。
这帮埋宫人斜里射箭的人,是什么来路?
抛掉了火把的大安宫残余卫士开始四散奔逃。有声以异域语言发号施令,埋伏者们起身追击,在黯淡的星月照耀下奔跑射箭。李元轨趁乱起身,混在人丛中跑向叠尸最多处,在一片呼号的血泊里翻找那个女子。
他必须先确定那女子真的不是他十七妹……找到了,确然不是,是太子妃苏氏。
苏妃被反绑着双手,已然昏晕过去,肩头有大片血渍,腿上还中了一箭,但她身子温暖、呼吸急促,应该性命无忧。李元轨刚松了一口气,身边脚步声响,紧接着是刀刃劈风声,有人跑过来向他当头砍斫。
听刃风就知道这人刀法平常,只是一昧求狠,而且臂力也不惊人。李元轨平时跟杨信之练习对打惯了,都懒得抬眼去看,右手往腰间一抹抽刀出鞘,先反手以刀背格开来刃,随即拧腕一绞,刃尖擦着对方刀身划向他手指。
当的一声金铁交击尚未断绝,对手已大叫一声,撤手丢刀后退。这还是他反应够快,否则掉落的就不是刀而是四根断指了。李元轨上前一步,左手伸出,轻轻捏住对方丢落的刀背,右手刀尖已指住对方咽喉。
对手见势再退,但他是背向退步,怎么也不可能快过李元轨正向上步。现今四周情势混乱,李元轨本不欲多耽误时间惹麻烦,右腕前甩,准拟以刀尖划断对方咽喉。
二人一个退后,一个跟进,都移入了有星月光照射的小块空地内。李元轨抬眼忽然看到对手面部,微微一惊,腕端凝力不发。
附注:唐代贵族打猎用的常见猎犬,是被称为“细犬”“细狗”的种类,它们的身影在唐墓壁画中屡屡出现。比如乾陵懿德太子墓里这一幅“架鹞戏犬图”,侍卫手臂上架着鹞子(用来抓捕小鸟的小型鹰类),牵一只带项圈细犬,标准的出猎装备。
细犬还被认为是“哮天犬”的原型,但这种古老的狩猎犬种目前在国内已十分稀少,几近消失。山东陕西还有一些地方在培育这种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