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正是。什么巴那什么……咳，他为长公主塑男装像，也有个缘故。小娘子知道，隋末那个乱哟，京城里也不太平，老有人破门抢劫，还时不时就风传要断粮。一干官宦人家，都怕坐困城里饿死，全慌着找门路避祸求生。城南鄠县那边，离京城又近，又傍水依山的田多粮足，躲进南山避乱也容易，各贵家高门庄园里，就有好多宾客去投奔求住。我柴家在鄠县也有庄园，大业十三年，长公主过去避祸，跟邻近的名士都有周旋交往，奴婢现下能想起来的，那些个写字的，欧阳公啦，褚家父子啦，杜淹王珪啦，阎立德立本兄弟啦，还有孙药王，对，旁边千金观的孙真人，那时都是长公主的座上客呢！”
“原来孙药王跟平阳公主那么早就结识了！”
“是啊。孙真人长年在终南山采药行医，跟长公主机缘偶遇，谈得投契，一直到我大唐开国，长公主把他引荐给太上皇和秦王——。孙真人还在天策府做过一阵军医，武德年间，也和长公主母女也常有往来。”
后院庭中高耸的椿树正在南风中发芽染绿，阶下的萱草丛也在抽萌新枝。魏叔玢在穿堂添香，在廊下踱步，偶尔凝视两边高墙围拢的蓝天，倾听西面隐隐传来的道观钟鼓吟唱。
“这院子西边的‘千金观’，原本也是长公主舍金立庙。咳……说起来话就长了。魏娘子知道吧，隋末我家三娘是亲自招兵买马扯旗打仗的，拉起来十三万娘子军，攻打长安一大半队伍都是她的下属哟！可等太上皇攻下长安登基以后，长公主本来还愿意继续带兵打仗，太上皇可不依啦……太上皇说，开国时候你一个女儿家上战场，那是时局所迫，为自保不得不如此，成就一段佳话就也罢了。如今朝廷立了规矩，百官各司其职，你妇道人家，不安心在家相夫教子，跑出去带兵，成何体统？叫天下士人笑话我李家男人了，把个年轻小娘子顶出去当武将用？”
平阳公主的玉像，初见时只觉她脸上一派平和微笑，再仔细瞧，就能发现她的眼角是没有笑意的，黑瞳子茫然直视前方，眸中无奈失落如雾气般弥漫。
“当然啦，太上皇还是很疼三娘子，毕竟元配窦太后就这么一个亲生的女儿嘛！开国封赏，一下子就赏了平阳公主千金，明言是酬赏战功。公主就用这赏金买下了西边那所破落宅院，整修成道观，送给孙真人居住。她当年说，既为女儿身、不再被君父允准以战止战，那就专一赞助孙药王精研医道、治病救人好了，也算能做些于时世有用的事。”
所以这就是那道观以“千金”命名的原因了，魏叔玢想。李家的三娘子，隋末大乱时见多了百姓流离人间涂炭，欲以一已之力救万民于水火，却……
“平阳长公主喜穿男装，也与此有关吗？”
“魏小娘子一猜就着……唉，奴婢扯远了啊。造像的尉迟什么巴那，也是大业十三年前后，在鄠县庄园与长公主结识的。他避乱于草堂寺，正给庙里画壁画，有一日，奴婢跟着三娘子去进香布施，三娘子看见了他作画，十分喜欢，二人攀谈起来，就这么结识了。当时长公主就是穿的这身男装……她那时常御男装，一是考虑名声嘛，年轻总招一堆大男人进家坐堂，传出去不大好听；二是当时太上皇父子在太原起兵的消息已经传开啦，京师守将开列表单，要捉拿李家的宗亲近戚，驸马和长公主都在表状右前。那时驸马已脱身，往北奔太原啦，隋家朝廷知晓，加紧缉拿‘柴门李三娘’，画了图悬影开赏格，她穿男装，也更安全些。”
“不但穿男装，还……粘着假胡须？”
“是啊哈哈哈哈。毕竟是年轻美人，女相太明显，穿戴幞头圆领袍都没用，世人一看就知道是女扮男装。你瞧，笼冠大袖袍才能遮掩身姿，唇上再粘假髭，有时候腮边下巴上还挂一副长髯，路人就真不好认出来了。那天尉迟什么那头一回见长公主，三娘子就是如此装扮，后来熟了，二人还拿这身行头打趣。武德六年长公主薨逝之后，什么那也没事先告知府里，听说他花了一整年时间，埋头雕刻这造像。塑成后送到家里来，当时造像下颔也粘有真胡须做的长髯……便跟他初见长公主时一模一样。”
静玄伤感地笑笑，魏叔玢也陪着一哂，心想那胡人画匠大概心里十分爱慕平阳公主吧，竟能将二人初见的情景记忆得如此清楚。
近二十年前，隋大业十三年。兵荒马乱人人自危，多少李家男人都被搜捕入狱，逃难流离？大平阳公主四五岁的长兄李建成，受命在河东照顾家人，义旗欲起时没能耐护住满门老幼，更没能举兵助力，最终只带了一个矫健有勇力的四弟元吉，兄弟俩逃至太原，剩下的幼弟妻儿等被隋官捕走，惨遭杀害。
他们兄弟的堂叔李神通，带了儿子逃出京城入山隐藏，险些饿死，潦倒至要靠孝子外出乞讨维生。五妹的夫婿赵慈景，因为顾念老母在京，不肯逃离，被捕下狱，因是外姓，运气不错，活到了岳父入主长安的时候。
李三娘子嫁的夫婿柴绍逃了，是她主动劝走的。年轻带了幼女和若干仆役回到乡下庄园，能够自保已属侥幸。危急险恶之中，她不消极躲避，反迎难而上，抛头露面四处奔走，自己拉起一支大军来呼应父兄、震慑关中……这等勇气才干，从哪里来的？
也是这样的勇气才干，使她焕发出如此的鲜活美丽吧？
想当年那周旋在名士英雄之间的男装女子，谈笑揖让，神采飞扬，令得入华多年日日浸淫在笔墨丹青间的画师巨匠，一见倾心，一生难忘。她在自己美好的韶华芳年殒落，未许人间见白头，徒留世人扼腕惋叹，更使那胡人画师倾注心血为她塑刻成这一尊玉像。拜此所赐，她离世已十余年，身姿却仍能栩栩如生于后人眼前。
轻烟袅然，自鎏金卧龟五足银香炉的莲下升起，幽逸香气溢满厅堂。
一有空闲，魏叔玢便来穿堂玉像前留连趺坐，扶膝仰望出神。想得多了，眼前一片模糊，只觉此生若能仿效平阳长公主这样，哪怕只一回，振衣奋烈，流芳千古，就算年纪轻轻死去，也不枉来人间一趟。
她看到这秀眉凤目的高挑女子走进穿堂门，径自向她走来，唇角含笑，眉尖却微蹙有忧。她甚至闻到了女子身上的香气，听到腰间衣佩的丁当声……
“阿玢，”她听到玉像在开口唤她，“起来，我们出去。我找到前隋萧皇后了。”
附注：小说里提到的尉迟跋质那，以及他的儿子尉迟乙僧，父子都是隋末唐初著名画家，很可能还是有中亚血统的于阗（今新疆和田）王族。父子擅画外国风俗、人物、佛像，在隋唐两京多座寺院都画过大型壁画，将西域于阗画法“凹凸法”带入中原。中国美术馆官网介绍“尉迟跋质那长于色彩的晕染方法，即凹凸画法，这种画法使中土绘画大受影响，观其凹凸画法，实与印度阿旃陀的壁画上所应用的渲染深浅方法，特别是分出明暗阴影的方法，同出一源。尉迟跋质那则继续发展了凹凸画法。尉迟跋质那在用笔行线方面风格洒落超逸、气概雄伟，他虽没有留下作品让我们验证。但从敦煌壁画中所看到的隋及初唐的画幅，其用笔确实遒劲果敢，大气磅礴，运用挺秀坚实的线描，使其塑造出来的人物形象，生动活泼，由此可以想见大尉迟洒落的笔锋，与气魄昂藏的菩萨神气，活跃在壁画上。”
至于说大小尉迟父子与平阳公主有过交集，也有那么一点点根据。南宋笔记《纬略》里有一条“尉迟乙僧画平阳公主像，据鞍佩櫜鞬，唐初奇笔。画马犹精好，在韩干上。”作者是南宋人高似孙，看口气好象他是亲眼看到了这张画，画上的平阳公主骑着马、佩负着弓箭。当然这画是后人伪作的可能性也蛮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