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堂萧索，满院荒芜。
李元轨垂腿坐在自己家堂上坐床边，瞧着堆积了一地的包裹板箱，堂前阶下已长得有半人高的野草，叹气无言，连喝命下人收拾清理都懒怠。
有什么必要呢？最多再过两三天，等太上皇启殡大典举行过后，他又要启程往西域去了。还是一样的人，一样的目的地，一样的差使。行李再捆缚上车畜，所有人再换穿远行行装，马匹坐骑再拉出去套鞍系鞯上路。
他并不畏惧路上的辛苦艰困，也不怕到高昌国后凶险莫测的命运。让他心乱的，是在长安城里还有那么多他放不下的人和事。他已感觉到，很多谜团都隐约露出了揭晓真相的曙光，偏偏在这时候自己又要离开，真是十万分不甘心。
魏叔玢和杨信之跟五公主去慈和寺后，音讯全无，杨信之一直没回大安宫十七王院来报个信，他的身世之谜自然也暂时无法供述。李元轨倒是去柴驸马府探望了柴璎珞一次，被逐回本家的外甥女却又出门了，没见到，他只和三姐夫谈了半天吐谷浑假王孙的事。
对于女儿与皇太子的纠葛，柴绍也已知情，叹着气连称“冤孽”，又说打算把柴璎珞送回河东临汾老家，让她在那里筑观修道，暂避几年。或许这是最稳妥的处理方式，李元轨也觉得不错。再过几年，等东宫有了嫡子皇孙，李承乾夫妇安生和睦了，天子皇后也不再那么紧张太子的婚姻命格，柴璎珞还有可能回京进宫，继续她此前习惯的生活。
柴绍的计划是等太上皇龙楯发行，启殡大典结束后，他就向天子奏请送女回籍，谅无不准。郎舅两人又相互安慰一番，李元轨回自己的大安宫吴王府，又与兄弟们应酬一日，客走人闲下来，便觉得凄凉无聊。
堂下黑发鬟晃动，是那混血胡姬粉堆，在小心窥探府主是否起居便宜。
李元轨叫她上来，问有什么事。粉堆刚从布政坊康萨保府回来。她是受命去送信给康苏密的，在府内被另一胡姬米薇拉到僻静处。米薇叫她私下转告十四郎和杨大郎，康苏密正在和吐谷浑小王子桑赛谋划，要对唐皇不利。
“对唐皇不利？”李元轨皱眉问，基本不相信。吐谷浑之战都打完了，慕容家君相都国灭身死，势力消散。康苏密那个最会见风使舵的老狐狸，这时候怎么还可能偏帮着桑赛去算计唐皇李世民？桑赛还能有什么好处给他？
“米薇晚上带人伺候的时候听见的。桑赛许诺，若能杀死唐皇，与康萨保一起回伏俟城，趁乱夺得可汗位，他就拜康萨保为国师，立圣教为国教，青海南道贸易全交康萨保主持。”粉堆转述得认真。
李元轨只是一笑，仍然不信。桑赛那不通世事的贵族少年可能会这么想，也可能会这样许诺，康苏密肯冒那么大风险答应他，才叫见了鬼了。
他倒不是怀疑两个胡姬会骗他。粉堆已是他吴王府的婢女，生杀掌握在他手里，米薇则大腹便便怀着杨信之的孩子，如今只想怎么才能顺利生育、让杨信之认儿、一家团聚过活。李元轨已想好，再过一阵子康苏密不松口，他就代杨信之去求情，哪怕让康老胡把米薇的身价加到他的欠契里都行。反正债多了不愁……
“米薇听到康萨保与桑赛商量，有没有听到康萨保认真答应桑赛同意那么干？就算同意，他俩要怎么办，才能‘杀死唐皇李世民’？”李元轨问粉堆。
数月之前，桑赛有一群死士在握，还有李元轨这家贼作内应，都没能成功杀死太上皇李渊。如今他只剩孤家寡人，还想去杀防卫更严密的大唐皇帝？做梦吧。
那吐谷浑小王子已经算是运气绝佳。从秦州回长安的路上，李元轨盘问康苏密和他，得知他父亲天柱王和姑母王后都十分看重他。桑赛到长安勾当密谋，原本是出于自己的执意，出发前并没得到姑父伏允可汗和当朝者的允准，但他既然偷跑来了，先是他的家臣，再是他父亲天柱王，然后是王后，一次又一次派送精干武士到长安，一为保护他周全，二来也本想把他带回吐谷浑去。
奴籍武士如那化名“契苾罗”者，哪能拗得过出身高贵的王子主人，只能无可奈何地听他使唤，成了他刺杀计划的执行者，最后全体死在大安宫翠云峰上。桑赛别的不行，逃命的急智却还不错。他那晚看到大安宫卫士包拢过来，契苾罗劫持着李元轨在望楼前拖延时间，他便在楼后垂索处造出自己沿原路爬悬崖下翠云峰的假象，实际却混入望楼一层的死尸堆里，闭目装死。
大安宫的卫士解决掉契苾罗后，搜索望楼内外，果然以为剩余刺客沿垂索爬悬崖下去了，于是分一部分人下崖去追，另一部分人在附近区域救死扶伤。有那么几刻天亮之前的间隙，望楼一层内外无人，桑赛见机爬起来，趁夜色掩护躲出大安宫，寻着禁苑内的无人荒莽处逃脱。
他的密谋失败，手下全折，自己也受了伤，又气又恨又羞惭，且对李元轨和安家父子等商胡都不敢再相信，此后就在野外一边养伤一边往陇西去找寻他吐谷族部族。孤身跋涉到秦州一带，他才找到旧相识，暂住一阵，又听到了国家败亡、亲族俘虏押运至此的消息，之后就不必再说了。
以李元轨对他皇帝兄和对桑赛的了解，就算给个机会，那二人一对一持刀决斗，旁人不干涉，桑赛这小毛孩也很难在他二哥手下走上十回合。那可是百战余生的马上皇帝，打仗时领头冲锋陷阵，闲裕时隔几天不走马射猎杀熊格虎就闲得手痒。突然有个刺客冲过来开打，说不定他陛下高兴还来不及，就是旁边的禁卫将军们得集体自尽以谢天下了……
“康萨保他俩商议举措的时候，声音放低了，米薇断断续续的，只听到两个关键重要处。”粉堆告诉李元轨，“第一，康萨保提到‘唐皇父亲的棺材要运走下葬，各国使节’如何如何。”
哦，李元轨想，这指的是后天的启殡大典。从太极殿到顺天门外，天子诸王、皇亲国戚、文武九品以上及前资常参官、蕃客酋长、各国使节都各有其位参典观礼，一同叩别大唐开国之君……难道康苏密是想趁着人多杂乱，安排桑赛混入外国使节当中，暴起刺杀天子？
他当礼部鸿胪的官员和南衙十六卫将士都是死人么？
“第二，康萨保还提到，有大唐亲王，或者太子，总之是年轻王子，在背后支持他们，确保他们杀掉皇帝以后，能全身而退。”
“哈？”李元轨这才大吃一惊，“到底是亲王还是太子？”
“奴婢也这么问米薇，米薇说实在不知道。十四郎明鉴，康桑二人说的是吐谷浑蕃语，蕃语当中，可汗诸王之子，本就没什么区分，都是同个词语。他们若不强调‘是要继承汗位的那个王子’，外人就根本听不明白……”
粉堆娇怯怯地解释着，李元轨听明白她的语义，心下却越来越糊涂。乍一听“年轻王子”，他还以为是说他自己，可他没再掺和这刺王杀驾的烂事啊，难道纯是康老胡哄骗桑赛的？
还是……康苏密真的又勾结上了皇太子李承乾，或者越王李泰，或者其它对皇位有觊觎之心的皇子御弟，要做这大逆不道的勾当？
好吧，他自己似乎也没什么立场去责备别人……李家的子弟，本来也挺擅长起这种心思干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