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魏叔玢勒索借贷(上)

身为女子,总免不了要应付很多麻烦。

魏叔玢滚汤糊泥一身腌臜地跋涉进紫虚观观门时,满心里都是委屈,只想找柴璎珞诉苦告难,又打算求她安排,私下再与李元轨相见。可等她被带到观主娘子床前,那些想法全飞到了九霄云外,剩下的只有惊恐心疼,嘴里不自觉尖叫出来:

“璎姐,你这是怎么了?”

有些日子没见,原本明艳矫健的紫虚观主脸黄虚浮、眼圈乌青,病恹恹毫无精神。黄汤暑热的天气,她躺在厚褥夹被间,还自发抖打战,一摸手脚都是冰冷的。这是染上大病了?

“你不用怕……没事……躺几天就好……”

女道士气若游丝地安慰她,看床边侍奉的静玄等婢婆倒也不是很惊慌害怕的模样。再坐下来仔细问,原来是妇道人家天癸至。

但柴一娘子这行经,却与寻常女子的月信颇有不同。大概是因为她平时试药服丹太多,经常几个月没消息,等猛一来了就日月昏暗、山河扫空、风轮转掷、万里倾崩,自述“体内有盘石磨,从头发丝到脚趾没完没了地碾”,只有缩衾被里发抖的力气。

她说躺几天就好,但据静玄说,最长有连崩三个月的时候,急得她父亲柴驸马到处许愿供养,连棺木都备下冲喜了。最后还是她师傅孙药王赶来,针药齐施救回女徒儿一条小命。不过这回看着倒没那么严重,柴璎珞自己也说不至于妨碍性命。

虽然如此,魏叔玢自也不敢提那些烦恼事,只日日帮着婢仆调药伏侍。她在柴璎珞身边没住多久,也没学到多少医术,可毕竟识文断字又整理过不少药方,有她在病床边照料把脉验方,观内众人都觉轻松放心些。

也是因为她眼下在观内有大用,静玄虽明知她又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还是吩咐观里人等闭嘴保密,不得向任何外人说魏小娘子在这里,算是拍板做主继续庇护她。

三五日后,柴璎珞气色渐渐好起来。虽还是下红不止,却能进些饮食米粥了,上下午间也有几个时辰,能靠坐在床头和魏叔玢说说闲话。瞅着她心情还好时,魏叔玢也拣着这段日子里不太惊心动魄的经历说给她听,比如“温十七醉酒骂东宫”等,只不敢提天家父子兄弟等事。

倒是柴璎珞那天精神好些,主动向她说了李元轨舌战群臣、得蒙准去高昌求娶公主的安排,听得魏叔玢心内五味杂陈,又酸又苦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悲泣。静玄也在旁告诉她们一个消息,说是皇后已允准吴王求告,令十七长公主下嫁裴律师,等太上皇七七过后便下定。

各人终身大事都渐次有了着落,好事啊……魏叔玢心内叹息着。一头秀发披散两肩、仰靠在大隐囊上的女道士似是能听到她没说出口的话,虚弱无力地笑笑,伸一根手指抚过魏叔玢咽喉:

“耐心点,等着。人事时刻都在变,别犯蠢。”

魏叔玢用簪头自刺,划破了皮肉,至今肌肤上犹留有一道浅浅的红痕,不仔细留意不到。听柴璎珞一语道破她干的傻事,她脸上飞红,刚想找理由逃掉,门外恰来报“吴王府杨库真进观来探视上真师”。

见不到李元轨,能见见杨信之也是好的。柴璎珞眼下仍不便会男客,魏叔玢迎了出去,果然在会客堂上看到了杨信之肉塔似的身躯。

二人见礼问好,一番感慨,又叙别来景况。杨信之说雷雨那日李元轨擅自离开太极殿,冲撞屯营等地,又惹得天子和监国的太子李承乾父子俩大不高兴,派人将他找回申斥,又指定人看守他不得再乱跑。所以李元轨虽知柴璎珞身子有恙,也一直想自己来探病,这些天总不能脱身,到今天有机会先命杨信之代自己来问候。

柴璎珞的病,却是不便向男子说明的,魏叔玢只能含糊其辞。好在杨信之一向懂说话,见她不细谈,也就不深问,又转问魏叔玢自己如何,本家和程家有没有太难为她等。

提到这话题,魏叔玢只觉万箭攒心,张嘴几次,都没能说出话来。眼眶在发热,却又无泪,她望着杨信之发呆半日,对方反不好意思了,宽阔脸膛勉强堆出笑纹,安慰魏叔玢:

“魏娘子别太难过。你要真不愿意嫁程大将军,我等一起想想办法,哪怕先找个地方,让你躲一阵子呢……”

“躲得了一时,还躲得了一世么。”魏叔玢对他苦笑,“除非跟你们一起上路,躲到高昌去,天高地远,家父和程大将军恐怕几年内还没能耐追去抓我……否则这长安城内外,京畿中原,哪有他们两位鞭长莫及处?”

“就高昌啊,都未必安全。”杨信之也嘿嘿一笑,压低声音,“听十四郎说,主上如今已惦记筹画开西域啦。天子那神机妙算,再加上代国公李药师大总管的奇兵迭出,谁知道啥时候高昌王一觉睡醒,床屏外就满是我大唐天兵了呢……”

“然后没准儿带兵的还是程大将军,是么?”魏叔玢苦笑,“我是躲到天涯海角地沟土缝里,都逃不过这场姻缘啊……”

“也不必这么沮丧啦,”杨信之安慰她,“你先躲起来缓一缓。等康苏密那老胡凑一笔资财送程大将军府里,就算不够五万绢,一时取消不了婚约,也应该能……”

“等等,什么康苏密凑钱?”魏叔玢惊问,“什么五万绢?是说程家那笔聘礼吗?”

“啊?魏娘子你还不知这事?”杨信之也是一惊,似觉出自己说漏了嘴,欲言又止。禁不住魏叔玢不断催促,他还是将李元轨与程咬金大吵一场后,找康苏密借五万绢“赎回”魏叔玢婚约、还她自由身的行动讲了。

魏宰相长女只听得心潮起伏,眼前一阵阵昏眩,全身血液似都冲上头顶,又一波波涌落。她定一定神,思索着又问:

“五万绢不是一笔小数目,那康萨保家里再富,他一个胡商,怎么肯轻易借出这么多财物给十四郎?十四郎将来又怎么还他?岂不是要为此背一身恶债?”

杨信之支吾不过,只得又说了康苏密要随同他们一起去高昌、在那里控制摆布李元轨的约定,愁眉苦脸地承认二人已就此写定押契,李元轨要反悔都不能了。魏叔玢失声问:“那十四郎岂不形同典身?天子又怎肯允可此事?”

“那老胡商啊,精明奸诈得跟老狐狸也不差什么。”杨信之叹息,“依我们的想头,这事该尽量瞒着主上吧?他偏不!给十四郎出了详尽主意,正大光明奏明主上和太子,说了多少有胡商随行的好处,能省我大唐多少人财物力等等。也是赶上太子监国,年轻不知深浅,便允准了十四郎的奏请。这几日,十四郎除了在太极殿守孝,就只能去康萨保府上商议准备起身成行诸务,来回都有卫士跟着,如同押送……”

他又说了些相关事务,尽力安慰魏叔玢一番,见她失魂落魄充耳不闻,整个人都被雷轰了似的,很快也就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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