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幕外一声滚雷划过,震得耳膜嗡嗡直响。
李元轨的目光不觉落到程咬金腰间横刀上。太上皇国丧,禁军中自也服孝,却只是麻帻缠头,去了红缨红旗等吉色而已,兵器仪仗一如常日,领兵将军也依然带刀。不象他是孝子,一身斩衰唯有竹苴丧杖可充兵器,慌张跑来的路上还不知丢哪里去了……咳,胡思乱想些什么。
尸山血海里打熬出来的开国大将,真要跟他动手,还用得着刀?
那张庙里金刚似的丑脸,嘴角向两边开咧,居然笑了:
“不错,有种,倒不愧是主上的弟,还有勇力跑来跟老程抢新妇……我说十四郎呐,你的意思,这小娘子我不娶了,你要娶了她当王妃?”
“我……”这是我此生最大的心愿……却不能现在。
“那也成呐。”程咬金挥手掸一掸衣袖上的飞虫,“既然她不乐意跟我,心里有别人,勉强过门,也没啥意思。老程跟着圣主打江山坐江山,如今也是国公大将军了,还怕没婆娘?跟你们这帮小——怄这气呢,有什么值当?你要,尽管领走——哎,不对吧?”
左领军大将军脸现嘲笑:“老程又想起个事,吴王不是要去高昌做驸马么?啊?就刚才,你十四郎进来以前,我们几个带兵的,还在商议怎么派卫队跟你出关呢!一会儿功夫,大王怎么又看上魏家的小娘?敢情十四郎是打算偷带着宰相千金,上藩国去求娶公主?啧啧,你们年轻人,会玩!”
李元轨咬着牙扭过头去,不看程咬金脸色,只听他又道:
“咳,还有个事,说出来不好听,可是实情啊。十四郎也知道,那老魏头,为了给他儿子求个崔家妇,可是到处要钱。狮子大开口,嫁闺女过来,叫老程出了五万绢哟!五万绢哪!就搁你吴王府,这也是好大一笔资财吧?当世谁家不是割肉出血,才能凑出这么多物料来?如今十四郎想拆了这婚事,成啊,人还回去,聘礼也得退回来吧?不然老程拿什么再去娶别家娘子?这五万绢,找谁要哪?魏征那老儿我知道,聘财他已经送崔家去啦,拆了他一身老骨头,也吐不回来。你十四郎要承揽这一笔账吗?啊?”
五万绢聘礼……李元轨心头忽然掠过一抹光亮,象是帐外打过的闪电落到了他身上。
程咬金说得没错,五万绢确实是一笔巨额资财,只怕除了大内藏库,当世哪个人家一时也拿不出这么多钱物。程咬金答应退婚放魏叔玢自由,但要索回聘礼,再去娶别家娘子做正室,合情合理。虽然魏家肯定还不出钱来——也不会答应退婚还钱——但这却是个……不可能之中的解决办法。
只是钱财而已,李元轨默念。程咬金有恃无恐,吃准了谁也拿不出这笔巨资,特意提出来说笑羞辱寒碜他,可他既然说了出口,那就得算数——只不过是钱财而已!
“这笔账,算我的。”李元轨咬牙吐字,“我替魏家小娘子退你五万绢,还她自由身!她愿意嫁谁……嫁不嫁人,何去何从,让她自己拿主意!”
程咬金眼似铜铃瞪得溜圆,惊诧片刻,又爆出一阵大笑:
“当真?哈哈哈哈哈……说不定魏小娘子还是乐意嫁俺老程呢!十四郎不后悔?”
他说的很可能是实话。事已至此,为家族颜面计,又受父母严命,魏叔玢左右思量后依然决定履行婚约的可能性的确比较大。李元轨一想至此,嗒然若丧,但却没动摇心意。
他记起冬末小雪时在立政殿,他当面向魏叔玢提出纳她为王妃,却被拒绝。那时魏家小娘子直言,厌烦了他们这些宰相亲王伟男子自以为是地替她安排去留,宁死不愿屈从别人意图……自那以后,事易时移,或许她的思虑也变化了不少,但李元轨仍记得雪中帷帽轻纱后那一双泪盈盈的少女双眸,满怀委屈悲愤,却坚毅得令人动容。
所以就让她自己拿主意吧。嫁给程咬金也好,不嫁人自寻生路也罢,替她筹集五万绢还这一笔重债,赎回她一生的独立自专。也许——李元轨暗自希冀着——她那样强韧的性子,摆脱俗世羁绊后,或许还能托庇于紫虚观等处,安心等着他,等着他有朝一日也能……
“啧,不愧是凤子龙孙,真有钱哪。”程咬金一句话把他拉出幻梦拖回现实,中年大将军笑嘻嘻望着他的脸,“就这么定吧。五万绢,大王啥时候送我家去?”
“呃——————”
好吧,区区五万绢,只不过是一笔巨额钱财而已。
他到哪里去弄这“区区五万绢”?
李元轨伸手到脑后,抓一抓头,试图抓出几个可行的主意来……亲王食实封……封邑收入……吴王府家产……二姐夫……亲王纳妃赐物料……出塞投荒的赏赐……借贷……捉钱人……
“三……三天之内!”当着程大将军看好戏似的促狭脸,他只能从牙缝里挤字,“给我三天,必定给你大将军一个稳妥……答复!”
程咬金又是一阵仰天大笑:
“不忙,不忙!太上皇国丧,朝廷下诏,民间三月不准嫁娶,魏小娘子一时半刻的也没法过门,十四郎尽管去敛财凑钱,啊!这大好事,老程有什么着急的,没准儿人财两得呢……”
而他李元轨很可能人财两空又窜身蛮荒……所以他没命似的狂奔过来大闹一场,到底为了什么?
他失魂落魄地掀帐帘走入外面已经开始掉雨点的昏暗天地,来时路上一腔愤气是消散了,代之以堵塞灵台的茫然无措。魏叔玢……婚约……五万绢……高昌驸马……他该去做什么?
头顶忽然飘来一大块乌云,遮住了雨点,身边还散发出热气暖意。
李元轨抬头,看到杨信之手里撑展了一条蓑衣,正打算替他披上肩头,自己身上也已经披了一件。
这是他两人一同被捕后,头回再见面。彼此无恙,原该欣喜的,奈何李元轨心事重重,实在高兴不起来。
二人穿戴了雨具,一起出屯营,杨信之略述他的景况。原来朝廷决定让李元轨去高昌后,大安宫案暂结挂起,杨信之只得了个申斥罚役的处分,仍回吴王府任库真,准备陪同李元轨出使。这几日办结了文书,他也收拾好随身物事准备出营,可巧听说李元轨跑了过来,正好随府主一起回十七王院。
李元轨也向杨信之叙过他的情形。听说他答应替魏叔玢还五万绢给程咬金,杨信之的眼珠子瞪得快掉出来,失声问:“十四郎去哪里弄这么多财物?”
“我……还不知道。”李元轨垂头,“要是我变卖尽家产封户,可能……”
“能凑出一万绢来!”杨信之没好气地数落他,“大王还没出阁之官,就十七王院那府里,有多少值钱物什?陈长史要知道十四郎夸下这海口,准得急怒攻心背过气去……”
他嘟嘟囔囔边走边埋怨,李元轨只充耳不闻。二人出屯营辕门,走上禁苑主路后,雨下得越发急了,四周也电闪雷鸣不断。杨信之看看天色,说句“最好先找个地方避避雨”,突然一拍脑袋:
“十四郎,我等去紫虚观吧!离得近,避个雨,连带向上真师讨个主意试试!”
他这一说,李元轨也觉得不错,点头应允。柴璎珞一向鬼点子多,他眼下的麻烦,也没有别人能分解。随后他又想起来早上在太极殿,柴璎珞病得不轻,是被送回紫虚观的,未必能接见他们听说话……不管了,哪怕去问问她病情也好。
主意拿定,二人便加紧脚步往紫虚观去。那道观与屯营本来离得不远,路途也熟,全身湿透以前,二人已冲进山门。
问一问守门道僮,果然说观主病了不便见客。主持观务的静玄迎出来,将二人让进客院,并说已有客人在堂上,倒也不是生人,同样要避雨,不妨一起聊聊天。
这客人果然不是生人。李元轨一见他,第一反应居然是:
五万绢有着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