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保在松州的商队被劫了货?是不是跟吐谷浑战事有关?”李元轨盯着康苏密急问。
康苏密笑一笑:“到底咋个回事,老康也还没整清白。前线打战乱纷纷的,早就喊他们莫往那道上走,硬是不听。瓜不兮兮的假老练!”
“康萨保有松州行军的新消息吧?”李元轨又盯着问了一句。他知道商胡在各国间贸易往来,有自己的传讯渠道,有时速度甚至不亚于朝廷驿传。
康苏密微一沉吟,爽快地点头:
“大王既然问我,老康也不敢瞒哈。松州人传说,大唐李总管在野狐峡吃了好大败仗,遭拓跋部羌人杀倒几万兵,黄河水都染得绯鲜红!”
李元轨大惊:“当真?”
“老康不敢冲壳子说大话,但也不敢保真哈。打战是大事,大王还是以朝廷战报为准。”
这消息如果属实,那可是震动朝野的大事件。西北高岭土地荒凉,粮草支应困难,朝廷出兵的六路兵马总数一共也不到十万,要真是一仗折损了数万人,那就不用再打下去了。
李元轨本想向康苏密打探吐谷浑王室内部情形、前隋萧后祖孙起居等等,但松州这消息太过惊人,他须得立刻进宫去禀报。康苏密比他还心急,大王前大王后道歉解释一番,说自己在松州的商队被劫了货,须得立时去跟官府盘洽,事关重大别人办不下来,就便又提起让李元轨把二胡姬带回去服侍的话头,语意甚坚,推却不得。
李元轨想了想,一手指住粉堆:“既然萨保如此说,元轨却之不恭,受之又有愧,只留这一个也罢了。米姬实不敢当。”
康苏密和米薇都脸现诧异,似是没想到李元轨会要风姿明显逊色一筹的粉堆,黑发少女却是眼睛一亮,欣喜抬头。
李元轨想的是米薇风骚老练,金发绿晴的异相又太惹眼,带回大安宫怕是有麻烦,粉堆安置起来容易得多。反过来说,象米薇这等美女还可大用,料想康苏密也不会过分难为她,粉堆就太稚嫩胆怯了,留在萨保府会有很多苦头要吃。
康苏密又劝了两句,见李元轨决心已定,也就此打住。用完早饭告辞送客,一行人走到门口,粉堆负了行囊琵琶出来,宅院也陆续拉出驼马整队,看样子就要上路。
康苏密转头以胡语吩咐家人几句,又向李元轨道:“这一去要是顺风,没得几日也就回来了。老康再请大王过家来吃九斗碗赔礼,就不知下人上哪里去请喃?”
李元轨想了下,康家的仆役还真进不得禁苑、到不了他十七王院门上。灵机一动,虚指坊南:
“康萨保不是与谯国公柴府交好?贵纲纪到柴驸马府上,请他家人到大安宫第十四院内去知会元轨便可。”
柴府因经常与柴璎珞主持的紫虚观往来,想必持有禁门符籍。康苏密领会记清,珍重道别。
李元轨和杨信之乘来的双马被牵在门外等候,粉堆自己也有匹较小的母马,是康宅为她准备的。三人先后上马执缰,李元轨催骑向北。杨信之自后跟上他,问:
“十四郎,现下要往哪里去?”
“政事堂,立政殿。先进宫再说。”李元轨皱眉催马,“我要求见主上,呈报野狐峡这消息。你带粉堆回大安宫……”
一句话没说完,突然被一阵大叫声打断。三人都扭头向身边院墙望过去。
他们从康苏密宅的大门出来,没走多远,还身处在康宅的夯土围墙外。这阵叫声是从墙内传出来的,叫声之后便是大笑声,还夹杂着男子相互招呼的胡语,听上去象三五胡人久别重逢似的。胡商院内发出这种声音很正常,李元轨三人也没觉得有异,转头回来继续赶路。
三人沿芳林门大街北行,李元轨只身进安福门,顺天街东行至顺天门外验籍报名。监门卫见他持天子手敕,不敢怠慢,迅速通传放行。李元轨进得宫城内院,常朝已散,他赶着在皇帝从两仪殿往万春殿的半路追上了仪仗,伏地叩见。
天子急着去万春殿与宰相重臣议事,招手叫李元轨上来牵了御骑,边行边说。李元轨知道时间不多,三言两语将从康苏密口中得知的松州战况禀报完,鼓起勇气半扭过脸,望一眼骑在马背上的皇帝阿兄,见他是一副心不在焉的脸色,不知在想什么,似乎并不重视小弟带来的消息。
“是商胡之间的传讯?”皇帝问,“他们倒是上心……我叫你查吐谷浑王孙的事,你查得怎么样了?”
话题转得突兀,李元轨也没别的办法,硬着头皮说了去求见前隋萧后被拒的事,自然隐瞒了自己和杨信之半夜偷进人家府邸的行径。说到最后有点心虚,忍不住又回头去望一眼皇帝,果然见兄长横眉瞪他:
“萧老夫人是西梁公主、前隋皇后,还算得上你我的表婶。朝廷四时八节馈饷不断,老人家偶尔进宫一趟,皇后都对她十分尊敬客气。你小子敢跑去她府上闹腾,倒是好大的胆子。”
“臣……”我是为了朝廷公务,又不是恶少上门欺凌落难人家……李元轨心里嘀咕着,没敢公然回嘴。皇帝明显是情绪恶劣,正在抓人撒气,他何苦硬往刀口上撞。
这时他已牵着御马走过万春门,门内的万春殿是天子召集政事堂宰相议事处,再往前走,过了立政门,就到天子皇后共居的立政殿了。皇帝在万春殿阶前下马,已到殿内的房玄龄等几位宰相迎到门口拜伏。此刻从立政门方向也过来一队人,在殿角转了弯才相互看见,已来不及闪避。那队人当中一高一胖两个少年忙过来叩见圣驾。
皇太子李承乾和皇四子越王李泰,这一对兄弟都是长孙皇后所生,年龄只差了一岁多,却是外型迥异。李承乾肖似父亲,剑眉凤目轮廓硬朗,静带肃杀动如疾风。李泰则矮矮胖胖肤白脸圆,一双细长眼,活脱脱是他舅父长孙无忌的翻版。
李元轨立在御马旁边,留意到天子看李泰时,眼神还较柔和,目光转到李承乾头上,却立刻皱起眉,冷声问:“去给你们母亲请安了?”
李承乾对父亲的态度也好不到哪里去,绷着脸答声“是”,就闭嘴不言。倒是李泰显得轻松许多,起身笑道:“儿子前些时候得了宋临川王侍郎盛弘之撰写的三卷《荆州记》,是少见的全本,这几天誊清装好,带进来奉给阿娘。阿娘很是欢喜,叫儿子陪一起送到大安宫去,说阿翁少年时在安州,乐意听人讲南方故事,若精神好些,叫儿子给阿翁读一读书呢。”
太上皇少年时曾随父到荆襄一带游宦读书,李元轨也知道父亲这经历。皇帝点点头,向第四子一笑道:“你们阿娘想得周到,也难为青雀你有心。唉,数百年大乱,图书古籍十不存一二,朝廷又急警太多,缓不出多少人手来修攒文艺。难得青雀你肯静心读书,你就多招揽些学士大儒,集聚那些辞章可采、有所弘益的书籍坟典,约文绪义编修著书,也是一番事业——比那天天跑马玩乐的强太多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皇帝明显地瞪了太子李承乾一眼,在场人尽皆见。
十七岁的皇太子只稍微侧了下脸,神色麻木,便似什么都没听见。他的同母弟笑道:“青雀谨奉阿耶圣敕。儿子天生筋骨松软,缺心志没毅力,不能象、三哥、十四叔那般习武有成,再怎么追慕阿耶神武,也连个脚踪都追不上,只能退而求其次,闷屋里读书写字罢了。”
猛听这位天子爱儿提到自己,李元轨一惊,脊背挺得更直了些,本能觉得被牵扯进这父子兄弟三人当中绝非好事。
皇帝被爱子当面奉承了一句,倒是不以为意,哈哈一笑道:“这你可说错了,创业难守成更难,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别看如今朝廷还在不断开战,仗只会越打越少,读书才是正事。如今庶政千头万绪,每每闹得我头疼,你娘你阿舅读书多,主意就比你阿耶多——就连你柴家表姐,这两年也在修撰医书呢,青雀你一个开府亲王,难道还不如内道场女冠?放手做去便是,缺什么只管明说。”
李泰应喏一声“是”,没掩住脸上的得意神色:
“柴家表姐办事精干,儿子是极佩服的。紫虚观有不少医书,儿子去翻借过若干,可惜其中善本不多,上真师还求我荐士人帮她整理抄录呢。儿子平素往来的也只是那几个王府官,手下哪有多少学问高深的大儒书生?自己这边想编一部地理类书,人手都捉襟见肘……”
“早说啊!”皇帝挑眉,“你就不会学学阿耶,也在府内开个文学馆,自己引召学士?需用多少物料,叫长史报给有司。今年以后的贡举士子,你自去礼部选人,挑些文笔清通的秀才书生延进馆修书,不就得了?”
李元轨猛地抬眼,果然看到李承乾脸色微变,立在皇帝身后的房玄龄等几位宰相也交换着眼色,面面相觑。
“儿子谢过阿耶圣恩!”李泰喜不自胜伏地拜谢,“臣一定潜心向学,编著精义,为盛世文治增光添色。”
皇帝点点头,目光也在长子脸上一转,叹道:“我陇西李氏向以武功起家,居一隅奄有天下,那些高门士族也不知有多少人不服气,暗自指戳我家粗鄙无文不堪为君。老一辈是不指望了,你们小辈,读书也好,习武也行,总得有点长进,有点出息吧?青雀去编书,别人呢?太平日子刚过了几年?还需要子弟效力疆场呢!朕这些兄弟儿子,平时一个一个都自夸骑射出众的,也就你十四叔请缨出战过,别人都似没事人!儿子当中,愿意为国奉身的,更一个没有!”
说完把马鞭一丢,愤然转身,大步走上万春殿石阶。阶下人马一齐躬身恭送,李元轨眼角余光瞄到李承乾胸前的紫袍窄袖,在不住颤抖。
天子这一股邪火,算是尽数发泄在了自己长子身上,也不知背后有什么缘故……李元轨悄悄挪脚往后退,心里默念着“你们看不见我”,指望各自散了,可惜事与愿违,李承乾开口就问:
“十四叔可是要回大安宫?”
“是。”李元轨应一声,才猛醒不对。果然皇太子淡淡吩咐:“正巧,我兄弟也去大安宫叩见太上皇。一起同行吧。”
李元轨想不出什么推托理由,硬着头皮应诺了,东宫仪仗给他牵来坐骑。年岁相若的叔侄三人都不愿在两仪殿附近这片枢密重地交谈,一路无语出了朱明门。
前日得知皇太子接管禁苑和大安宫后,柴璎珞曾好意提醒李元轨,要提防着李承乾报复他,因为他找到并交给长孙皇后的那枚血玉指环,很可能是李承乾与堂妹私通的证物。今天皇帝又莫明其妙拿着李元轨请缨出战的事来发作儿子,料想李承乾只会看着十四小叔更不顺眼。
一行人刚出朱明门,皇太子劈头就问:
“十四叔,太上皇思念幼女,叫我把十七姑送回他身边。你说怎么办?”
“太上皇?”李元轨大惊,“太上皇还能……能……”
能说话?能如此清楚地表达他的意图?甚至还能……记起这世上除“阿尹”之外的任何人?
李承乾示意身边的李泰代述。原来他们兄弟俩昨日奉敕到大安宫代父母向祖父请安问病——自然床边有尹德妃陪着。尹德妃大倒苦水,说柴璎珞和李元轨突然带走十七公主以后,太上皇醒过一两回,想瞧小女儿瞧不见,唉声叹气,病情更加重了……
“从头到尾,都是尹……德妃自己在说吧。”李元轨冷冷地问。
“是尹娘子在说,但太上皇没睡着时,尹娘子俯身问他‘是不是’,阿翁也是应声了的。”李泰慢条斯理地回应。
“应声?”李元轨质疑,“也就是尹德妃问什么,太上皇‘嗯嗯啊啊’哼几声?”
李泰有点没辙地一笑,转头去看长兄,李承乾冷眼横向李元轨:
“大安殿如今情势,十四叔你比我清楚。尹娘子为人不论,太上皇就是离不了她!你和柴家表姐作事如此孟浪,若太上皇因此有甚不测,山陵崩塌,谁能担责?”
“若有横祸,元轨一身承担便是!”李元轨朗声回应,自觉满怀热血豪气冲天,“要杀要剐,元轨绝不拖累别人,殿下尽管放心!”
回应他的却是皇太子殿下的放声一笑。李泰也在旁边摇摇头,胖脸上带着看百戏的笑意。
“你担责?”李承乾扬眉质问,“不是我小瞧你十四叔,只怕大唐开国之主、太上皇陛下的生死安危,你一个亲王还担不起来!实话说,如今皇后病体需静养、主上忙于吐谷浑战事,已明令我到大安宫侍奉太上皇汤药、监督内官。西宫禁苑里出了什么乱子,主上都要找我问话训责!”
李元轨一愣,恍然大悟。
天子忙皇后病,这是把照顾祖父的责任交给李承乾了。之前几年他以太子,得朝野赞誉,大概以为接手这事不困难,但就遇上了尹德妃告恶状。一听说太上皇病情加重,才十七岁的少年立刻急了,生怕在自己负责期间祖父“龙驭上宾”,没法向父母交代。
“你和柴家表姐做的好事,你们自己收拾善后!”李承乾停步紧盯小叔父,“你们去把十七长公主送回大安殿,给尹娘子陪个不是,这事就算揭过不提。不要逼我亲自出手,那样,恐怕各人脸上更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