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章
走到距胶西还有二十里左右,前行的队伍停了下来,不知发生什么事的李璮纵马上前,迎着回头报信的贼将大声喝问:“罗将军,为何不走了?”
罗将军:“禀报少帅,前方有人拦路,要我们退回自己的地界去。那人说他这是先礼后兵,若是不听劝阻,将会为我们的行动付出代价。”
李璮大怒:“岂有此理,敢对本帅出言威胁,倒要看看是何等样的人。”
拦在贼兵前十多二十丈远的赫然是王宝,他身后的护卫队按陈君华所教的迎敌接战队形,长枪手在前,钢弩手和格斗刀手两个人一组稍后,再后面就是三个黑乎乎的方形大箱一字纵排拦在路上。
王宝带了千余反出汀州的厢军和家眷,正遇上双木商行大搬迁,从泉州坐海船一到胶西就受张国明委派,挂裨将名统带由汀州军级建的五哨护卫队。十天前,受命押送二百多人犯去胶水河边建立屯垦村砦。今天刚回到胶西城,就听得探马回报说,有一支贼兵大军过了胶水河向本县进犯。
此时,主事的沈念宗、张国明等刚好昨天去了胶水县,这里除了一个专职守城的裨将率数百护卫队外,没有其他的高位人员能做得了主。
王宝自恃带回的三哨护卫队有一百二十具钢弩和近四百“雷火箭”,再加他前年底在汀州用雷火箭打城外的头陀军打得十分过瘾,此时没管头约束,他连想也不想就将自己手下的护卫队带出西城门城,沿大路向高密方向迎去。
巧的是,和王宝一起从福建路搬到胶西的工场,又刚好在今天上午装配好的三辆样子十分古怪的大车。这三辆车正由一小队人护着,更是刚好到西门外试车,与王宝他们一头撞上。偏偏领头试车的吴炎也是个不晓事又喜欢生事的主,听说有外敌贼兵来犯,立即摆出一副大掌门的嘴脸,不管那护卫的小队长如何反对,硬是下令将这三辆取名为“蛋壳”的大车赶着随王宝一起前往迎敌。
王宝按来路上和吴炎等人商量好的,见到对方的大队人马被自己的一番话距得停下了,稍后又有百十名骑兵从路侧转到前方。便再次高叫道:“你们快退回去,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要下杀手了。到时候可别怪我们心狠手毒外加贪心,要收取你们的利息。”
李璮到高密两三天了,一直没敢提兵去胶西县城,就是害怕自己的兵少,打不过这些双木商行的护卫队。这两天他已经派人探得十分清楚,那位号称荆湖无敌的“霸王枪”此时并不在胶西县城内,而是和田四一起去了其他地方,双木商行留在胶西的守军只有千余人。这才在手下几个悍将的鼓动下,决定今天就拿下胶西。
他一路走还一直在心里忐忑不安地想道:“双木镖队、双木护卫队,应该是做保镖生意的江湖人,想必不怎么会怎么打仗。见到我们这上万人的大军还不吓得屁滚尿流,逃得飞快?他们若是知机投降的话,倒是有些伤脑筋,得想妥应该怎么安置他们才好。不接受他们投降是不行的,于自己以后攻城掠地的大业会有干碍,别人肯定会想起这次我不肯受降的事。”
想得美美的时候有人拦路就令他很不高兴,决定要好好教训一下前面的拦路者,上天有好生之德,只要他们肯投降,自己也就不为己甚,放他们一条生路。
看清拦路的这些人后,李璮不禁勃然大怒:“可恶,你们只有数百人,竟敢拦截我的上万大军,竟敢如此不把本帅放在眼里!不给你们一点厉害,哪会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也不会想在山东地境上,只有我李家才是真正能说话做主的人。”
李璮红着眼抽出长剑大吼喝令:“迎上前去,将他们全都擒下。”
拦路的王宝见他们有人下令要迎上来,不但不惧,反而兴高采烈地下令:“好啊,那就来大战一场,看谁的军队更厉害些。弩兵们,分四波攻击,点火射箭。射完‘雷火箭’后闪开大路,让吴掌门的蛋壳怪车发下威,把他们打垮后,我们顺便去占了高密县城。”
双方只相隔不到二十丈距离,对方的叫声能隐约听到一点,李璮一听对方叫出“射箭”,一带马头转身就向侧边跑开。他虽然穿了铠甲,但李璮却是深知在这么近的距离内,有许多强弓发出的箭,不是自己身上这种铠甲能抵挡得住的。
李璮的马方走出十丈不到,发生的事惊得他几乎从马背上掉下地。耳中只听得后面的路上传来数十下“嘣嘣”的大响,心中奇怪地想道:“雷声么,此时是冬天,又是大太阳下,何来雷电?那又是什么声音,听来真的好似远处在打雷。”
勒住马回头一看,惊得他浑身都凉了,呆坐在马背上不会动弹。只这十数息的一会子功夫,自己位于大路上的前队大军上空升起一股黄白相间的淡烟,队伍中却是如同遭了天劫般的倒下一大片血肉模糊的尸体。看清楚一点,还发现四散有不少残肢断体和碎裂的骨肉。
就是随在李璮身后的百多名贴身亲卫队伍中,也有十数人马倒地不起。他的亲卫们也和他一样勒停了马,扭着头被这种双方人马还没接手就发生的怪事看呆了。按他们于杀戮场中进出过无数次的经验来说,这种惨烈的现象只有两方的大军短兵相接,经过一场大的狠拼之后才能出现。
正在他们发着呆不知所措时,稍远处又是数十团烟雾升起,一阵“嘣嘣”声再度入耳。这次有手下看清楚了,这些烟和声响,都是敌方用弩弓射出的物事所引发。不过这次亲卫的队伍中没受到攻击,也许是敌人认为他们没有进攻,暂时放过自己这些对其无害的人吧。
事情的发展并非如李璮这些人所想,这时他们看到那三个巨大的方形箱子慢慢动了,最后一个原本是斜侧的箱子,不知如何竟然缓缓转动,把它其中一个较小的平面朝向了自己这边。眼尖的亲卫看到那灰黑色的巨箱上部开了个方孔,伸出一个圆圆的物事,里面则是黑洞洞的不知有些什么。
当亲卫们把这奇事告诉少帅,李璮正在好奇的细察时,只见巨箱的黑孔中火光一闪,同时朝天斜喷出一股白烟。这种景象,让李璮觉得有点像上元节,他所看过白天放焰口的样儿。正想出声时,身侧不远处“轰”的一声爆炸,把他欲出口的话声塞回肚子里去。马嘶人喊立即传出,李璮的马也受惊,它先人立而起,前蹄落地后不辩方向的发足狂奔。李璮亲卫刚才站立的原地又留下倒地的五六骑。
大路上,李璮带来的军队也是乱成一团,王宝此时已经爬到第一辆位于最前的怪车上,三架大箱似的怪车缓缓向前行进。王宝上到车内,方才发现车内并没有外面看般大,实际空间比看到的长度少了一半。前方上部只有四尺高的空间内安有一架子母炮,这架子母炮的架子却也古怪,是一个能稍微转动很小角度的架子,炮架还能前推将炮口伸出车外,另有两根三寸的方木由内里的侧后部顶在这个前移的炮架上用以固定。
车上连刚自己一共有六个人,原本宽大的车上,因为放置着几个木箱和其他各种物事,显得狭窄了许多。
一个人爬上子母炮旁边拉开一块板,露出一个三尺见方的口子,将炮口推出车后,下来笑着问道:“王将军,想不想打上几炮试试,像这样对敌于野外,即使近在咫尺面面相对,也只有我们攻敌,敌却无奈我何,绝对比你用过的床弩发射‘雷火箭’痛快。”
王宝大为兴奋地怪叫:“兄弟,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啊,让我发一炮过过瘾。”
那人笑道:“好,让你看看我们‘小雷神’的威力。弟兄们,装霰弹‘子炮’,让王将军这一炮打倒一大片贼兵,让他真的过下炮瘾。”
一个人小心翼翼环顾了一下周围,认为没有什么干碍后方打开边上的一个箱子,另一人迅速抱出一个子炮走到前面。空间不够大,装上子炮有点麻烦,但不一会还是装好了。
那人走到车后部拉开一个小窗,探手到外面取过一根冒出青烟的竹管,迅速取出一个短竹管套上不让烟再冒出。将王宝拉到前面,把那竹管交到他手中:“王将军,这里头有燃着的大棒香,记得动作要快,药线点着后要立即先将棒香放入竹管内套好,再放回车外小铁箱,以防开箱取子炮时火星落到药线上,害了我们自己。”
王宝问:“大哥,如何瞄准?”
“咳,我们的炮口已经放平,又是近距离发射二、三分大的细铁珠,对准敌人点火就是,保你一打一大片。”
王宝爬到子母炮后顺炮管朝前看,位置高了,也看得更远,贼人的数量多得让王宝倒吸一口了凉气。前方笔直的大路上,远出一里外都是贼兵的队伍,有如一条大大的灰黑带子。
三十来丈外的贼兵被雷火箭打得进退失踞,乱糟糟吵成一团。
什么都不管了,打了再说。王宝咬牙拔开竹管上盖,把手指粗的棒香倒出点燃引线。将棒香放到车外回过头看子母炮时,他却发现从车顶翻下的一块厚板,将子母炮遮得严严实实的。太阳光从车顶的空位中斜照入内,很清楚地看到车内的人全都蹲下身,有人招呼王宝:“王将军快蹲下,以防发生意外。”
“轰”然巨响中,大车跳了一下,王宝好似听到前半部车内传来马匹的喷鼻声。
王宝踩着木箱攀上,从车顶探头朝前看去,路上倒下一大片贼兵,从倒下的人数来看,这一炮的威力比几支“雷火箭”都大,乐得王宝跳下笑呵呵地打了身边的人一拳:“真过瘾,以后我也要用这种蛋壳车。”
三架装有子母炮的铁皮车,用比人大步快不了多少的速度,一边打出霰弹、开花子窠,一边在三百多兴高采烈说笑跟进护卫队的保护下缓缓前进。把李璮带来的上万贼兵赶鸭似的赶过胶水,夜幕降临前将贼兵赶进了高密县城。
车子在离高密县城一里左右停下,王宝从后门跳下车,一个哨长走来匆匆向王宝报告说:“禀报将军,贼兵在河界我们这一边屠光了七个村子,共有一百一十三个老少男女死于贼兵手下,有几个女人死得极惨,看情形生前还被不知多少贼兵用何方法强暴过,以致下体都……”
“别说了!”王宝高兴的心情完全消散,代之而起的是悲愤,暴怒地大声吼道:“李蜂头的人竟然爽约,不先打个招呼就进入我们的地境,还杀了我双木门下的子民百姓,这还了得!传令,就地扎营,明天攻下此城为我们惨死的子民们报仇。派人回去向刘将军禀报,说我们要攻取高密城,请求派兵来援。”
胶西守城的裨将刘玉成,是最早在汀州加入护卫队的赣州人,与巫光一样乃第一任护卫队小队长之一。听说被来犯的贼兵屠灭了七个村,怒火中烧的同时还有些兴奋,冷笑道:“好啊,狗东西竟敢杀我们双木旗下的子民,嘿嘿,这可合了局主‘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话了。传令,本军一、二、三哨与子母炮队连夜出动,四、五哨由原守城兵配合警卫。婊子的,让京东的老表们看看,要来杀人挑衅就得以高密城来还债。”
第二天一早,三辆大车相隔三丈一字排开,向高密县南门缓缓前迫,行至距城墙六十余丈方停下。大车后面的连夜赶到的三十二架子母炮车,则由炮手们推动前进,到百丈左右布成三个炮阵。所有的炮口都集中对准高密城南门,炮队官长们此时互相提醒陈都统的话:“攻城、攻阵,把所有的子母炮集中瞄准一处打,既省钱又快速,威力特别大。”所以,这两个炮队的哨长都不约而同按这个攻城诀要行事。
高密城头站满了贼兵,不知死活地大声嘲笑城下灰黑色样子古怪的箱子:“昨天在平地上让你们的大箱占了便宜,今天看你这几个怪物还能对我们城墙上的人怎么样。现在轮到让你们吃点苦头了。”
刘玉成还没下令攻击,城上的贼兵已经推出了十几架三弓床弩,先向三佧迫近城墙的黑箱射出十多支六尺长的大箭。从侧面看去,每架车的前部都颤巍巍地插着两三支箭,怕是被射入有尺许深。让人把心都提到半空,为车内的炮手们担心。
三架车上的人也不含糊,三门子母炮同时反击,一发就把高密南门打出一个尺许大的坑洞,露出白花花的破碎木材。
刘玉成也大喝道:“炮队向城上开炮,压住贼兵的床弩。”
不到一刻,炮队打出四轮炮,一百多枚子窠打得城上的贼兵和十几具床弩飞上了半空,连城门也被炸得四分五裂“轰”一声倒下。在城门倒塌的这一刻,城上城下顿时沉寂下来,敌我双方都被子母炮的威力所震惊。
鸦雀无声中过了片刻,城上突然响起一个破锣似的叫声:“别打了,求求城外的大人们别打了。”
随着这个声音的响起,一条白色的布帛扎在一根竹竿上摇晃着伸出堞口。也在这时候,城里起了一阵骚乱,人喊马嘶声隐隐传入车上的炮手耳中。
刘玉成看清那个白旗,下令道:“城上升白旗要求投降,且先停止发炮。”
……
陈君华接收胶西县后,就下令所有人马进食,派人去与沈念宗打了声招呼后,立即就率领食毕干粮的六哨骑兵,挟裹田四马不停蹄的出北门往莱州进发。
他命令两名方从哨长升官的两名裨将,率此次北上大部护卫队——十五哨一千九百多人,带足粮食与充任官吏的文士一起随后跟上。要他们每到一地,就即刻留一哨人和几个文官接管当地的县衙,按预先布置好的方法维持地方治安,建立起自己的政权。并借改换官府之机,以强硬的手段用钱粮收购所有山场、土地,安抚救济当地的百姓。
过去是大宋朝京东两路的山东两路,二十年来蒙古骑兵曾到此踩踏了九次之多,被杀、被掳的男女丁口数以百万计。如今山东两路的户口不要说与赵宋时相比,即便在女真人初占此地时还更显稀少,真个是说得上“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了呐。
李蜂头也拨的好算筹,换取猎鹿宝刀的三个州位于山东半岛,是赵宋朝南渡前的莱、登二州。此地除胶水流域是平原,还有沿海有部分已经开垦成为熟地外,倒有大半是丘陵山区的地势。人丁本就稀少,交通更是十分不便,通向外界的只有一条由登州作为起点经莱州到内地的驿道。若非登、莱二州有金场矿冶,只怕这条可通车马的驿道也就被废置了。而且,虽说半岛受蒙古兵杀掠不如靠北的其他州府厉害,但也被鞑子们来光顾了四五次,并在汉奸、细作的指引下,将这半岛内的大户、兼并之家几乎杀绝。亏处多山有多山的好处,丘陵山地倒成为人们躲避兵祸战火的好去处。
一路上从田四嘴里了解的虽然不多,但也足以将大概情况摸清了,打铁须趁热,快马也加鞭。
因此,三位文武主事人商量后决定:一到京东地境,就选取一处在最靠出海口的州县为落脚其点“老营”,再以最快的速度先抢占三州所有的城县,先设官府行政,并以钱粮为饵强行征收全部管内所有田地山场。这就要求陈君华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所属的三个州全部控制在手里。按林强云所交代,以最快的速度将地盘先掌握到手中,然后建立起当地政权,视情况结合收地、租佃等,发放赊贷的粮食,生产、生活资料,组织当地百姓尽快投入耕作生产,达到政权迅速巩固的目的。
陈君华非常清楚,自己手上的军队太少,这次不但要将地盘占据,还必须把原有的李蜂头所属贼兵也收归旗下进行改编,方有望在短时间内扩大自己的势力,保住已经到手的好吃果子。
后面随行的这十五哨护卫队,除了有一哨由陈君华亲自训练的精兵作为主力,其他十哨全都是由王宝从汀州带出来的刚成一军的厢兵,和由楚州随张国明一起到此的大军。这些人仅进行过短时间的操练,虽然由老护卫队调了人手充任什长、小队长、哨长等队官,在北上时也换装配备了刀枪和部分钢弩。他们的战斗力绝对不强,只能暂时用于占地镇守,作为建立政权时维护当地的治安、威慑屑小的力量来使用。
骑兵的行动就是迅速,天还未暗就到达莱州所属的胶水县城。次日午时前进入了莱州。
由胶西县经胶水入莱州,再收招远、黄县,进据登州治所蓬莱,然后向东南取福山,直至占领宁海州治所牟平县。一圈下来七百三十余里,圈占大片地盘仅用了十天时间,于十二月二十七日午时,六哨骑兵中的五哨,共六百十一名骑兵一个不少地进入牟平县城内。
和他们出发时有所不同的是,田四原本只有四个随行的护卫,到了牟平被陈君华接收以后,远远跟在他身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已经有一百三十多步军了,这些都是跟随了李蜂头多年,在其手下过惯了烧杀抢掠生活、以杀人为乐的死硬份子。
为了防止这些人在路上会做出什么坏事,陈君华不得不派了一哨骑兵押着他们行走。
陈君华这一路狂收地盘,所以能这样迅速,一到某地就往下一站,说起来还得感谢李蜂头。他因为准备大举南下夺取大宋赵家的天下,把山东境内一些小地方的兵力都调空了,留下镇守的都是些本地不堪使用的老弱兵员。像莱、登、宁海三州全部归总起来,也不过三四千兵、有一百多派来做兵头的半亲信。这些人一听说这三州都已经换了主,不知新主子能否容得下自己这些过惯了自由自在生活的人,他们也不知能否受得了新主人的管束,都不想留在此地担惊受怕,全愿意跟田四回到李蜂头军中。
正因为如此,才让陈君华很容易就把原属李蜂头的贼兵,除了那些兵头外给全部接收了下来,要他们等候随即到来的接收人员整编、安置。
陈君华带着骑兵所走的路,开始一段是胶莱平原,到达莱州治所掖县后,走的又是沿海的平地,没有涉足山东半岛中部的丘陵地区。这一路所见,到处是一片残破的景象,当地的百姓生活苦不堪言,十七年前受蒙古军抢掠过几次,尔后又有李蜂头变了质的红袄军占地为祸,不但抢掠、*、杀戮没有停止过,还向百姓苛征重敛。
乱世做人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即使你主张拿得定了,也未必能顺利成功。若是学养皆不足,或是根本毫无学识修养,那便是走上死路了。李蜂头和他的一干手下贼众,便是这样一批卷在漩涡里混的人。李蜂头成了气候,逐渐变为刚愎自用,读的书、识字也不多,早期也没读书人肯与他们这些造反的流寇合作。其本人和手下贼众全是农民出身,只顾眼前能有钱粮收取,自己过得快活就行,才不会去管占来土地上百姓的生死,更谈不上如何委官来管理子民百姓了。
在李蜂头所占得的大片领地内,百姓们先是数次遭了外族蒙古兵烧杀抢掠的大劫,之后又要承受同是汉人同胞需索无度的苛厉盘剥。以至于贫者冻饿而死,富者沦为贫民,百姓们根本就无力重建家园,更无法投入足够的银钱和劳力去耕作。这样的恶性循环,造成了今天半岛上人丁稀少,田地荒芜、民穷财尽,就连风调雨顺的丰收年也会出现吃人肉饱肚求生,饿死人的世道。
一路上所见,但凡出现几个肥头大耳、体健身康的人,无一不是李蜂头留下在当地作威作福的所谓地方官,也即是留于此地的兵头。即使是这些人,也都不想再于此等又穷又乱、只能吃些海鱼的地方呆下去,巴不得早早离开这里到其他地方享福呢。
至此,莱、登、宁海三州的九个县城,除了宁海州的文登县,登州的栖霞县,还有莱州的即墨、莱阳以外,其他五县的人都已经知道改换了门庭。
陈君华决定抛开在山地中李蜂头留了少量兵的栖霞县不管,先把顺路的文登、莱阳、即墨三县李蜂头派去的人赶走,然后再回过头来慢慢整治新得的郡县。
从文登出来的七天以后,绍定三年正月初五日未时初前后,陈君华冒着飘飘扬扬洒落的细雪,率领六哨骑兵再度回到他们出发的起点胶西县城。
这里已经和他刚到那天所见的情景大不一样了,若非在东门守卫的还是身穿护卫队制服的人,陈君华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来到另外一个城市了呢。
陈君华将骑兵交由部下将领自去安顿,叫人将田四带去客馆住下,他和张全忠三兄弟及郝氏,则带着自己的一小队亲兵策马往县衙而行。
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街上的店铺开张了四五成,双木所属的船队已经在三天前又到楚州走了一趟。这时的胶西县城内,百姓人家日用的必须品已经基本都能在各家店铺里买到。
陈君华惊奇地发现,不但酒馆开了两三间在街上,连挂着双木招牌的糕饼糖果铺也开了一间。
不过,那间糕饼糖果铺的生意并不见好,只因为是在过年期间,才有那么几个人出入其中,而且大多还是双木商行所属的人员。
反观那两间酒馆,那就和其他店铺大不相同了,才走了十多步远的这一会功夫,陈君华就看到数十人拎着酒壶进出,这么冷的下雪天气,店内的伙家还是忙得满头大汗,一迭声的向里间吼叫要人快些送酒出来。
当陈君华看到有身穿皮袍、脸孔不似汉人的外地人在店内时,心中不由一凛,立即吩咐亲卫道:“你们马上到各城门向值守的人问清楚,最近是否有外来博易的商人到此,总共来了多少人,他们是何种族,来此地做些什么生意?”
看着几个亲卫纵马向四方而去,陈君华暗道:“我们这里才开府建衙,就有外人到此博易买卖,看来得想办法加紧做好边界的防卫了,万一消息传到蒙古人那儿去的话,说不定他们眼睛一红,就又派兵前来抢掠一番,我们的心血不就白费了。”
“明天一定先要去作为界河的胶水看看,想办法依托胶水设立一道牢固的边界防线,再配以集中使用的骑兵,尽量先稳固根据地,只要让我们有个三至五年的时间来发展,就可以采取以攻代守的方法向外扩张,把战火烧到根据地门外去。”
游目四顾,陈君华觉得不太放心此城的防守,打消立即前往县衙的念头,带着亲卫到城上巡视了一遍。
这一番巡视让陈君华大吃一惊,城墙上值守的人少得可怜,稀稀拉拉的每隔四五十丈有一个人守望外,可以说是几乎没有其他护卫队在城墙上了。三个城门一圈走下来估算了一下,全部防卫县城的大约只有六百余人,其中近五百还是前半月收编的李蜂头贼兵。而且全城只有一哨炮队的十六架子母炮在城内,其他的人马和炮队都不知何处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陈君华对匆匆赶到西门城楼上的护卫队哨长和炮队哨长两人大吼道:“我们的护卫队和‘小雷神’呢,是何人下令调走的?”
听说因为李蜂头的贼兵屠光了七个村的全部人,为此刘玉成一怒之下带兵配合王宝追杀至胶水对岸,多占了一个高密县城时,陈君华沉默了。是啊,若是强盗抢到家里来杀人放火都置之不理,那就伸长脖子等着别人来抢掠烧杀好了,还谈得上什么建立根据地?向外扩张那就更是想都不用想了。
“好!”陈君华为自己手下有如此敢拼敢杀的勇将大声喝彩,却又有点不悦地暗道:“王宝这小子,竟然连来敌有多少都没弄清楚就敢仅带着三哨人出战,就算是有‘雷火箭’此等利器也没法对付上万人的大军。看来,这小子有勇无谋决非大将之材,不能让他掌太多兵。刘玉成虽然这次做得还好,能够不失时机的及时派出援兵夺得高密县城。但却失在没能立即将其他护卫队调回守城,万一另有敌人来袭,这已经到手的胶西肯定守不住,说不定还会影响到其他州郡。”
吩咐两位哨长小心防卫安排妥当时,已经将近申时末了。
胶西县城内外来往的人异常地多,几乎没有什么人会闲在家中没事干。这里官府需要将船运到此的大批粮食、种子、耕牛、农具和日用百货分发往本管所属各地郡县,大部分从淮南迁来的人口要分派到各地安置,再由当地新官府丈量、厘定他们每家租佃田地多寡或自愿开垦荒地的大小,以便据此确定赊贷给各户的钱、物各是若干。
胶西县子城外、衙门前的大广场上,聚集了二三千人,来来往往进出不绝,这让陈君华大吃一惊,以为这里发生了什么大事。他仔细看清进出其间的人们,全都脸上带着笑容,有掩盖不住的喜色。下马拉着个年纪比较大的老人问了一下,方知大家都是来看彩色泥牛的。这时陈君华才省悟,明天是立春日,按规矩是要进行“打春”劝农的仪式。显然,沈念宗和张国明都没有忘掉这个对于新建立的根据地来说,比过年还重要的劝农庆典活动。
有宋一代,自开国以来,每年立春日都要行“鞭牛”之礼,称之为“打春”。这种“打春”的庆典,是关乎到一年来国计民生的特大事件,上至朝庭,下至平头百姓,无不对此极为关注。赵宋朝庭的太史局需在立春日之前,按立春日所属年份,“遂有造春牛毛色之法,以岁干色为头,支色为身,纳音色为腹;立春日干色为角、耳、尾,支色为胫,纳音色为蹄。”
苏东坡曾用“衣被丹青”来形容那时候的土牛。
立于土牛旁专司策牛之职的泥偶——“勾芒神”,其位置、服饰、缰绳,土牛的笼头都有严格的规定。春在岁前,“勾芒神”在牛后;春在岁后,“勾芒神”在牛前;春岁相齐,则“勾芒神”与牛并立。阳岁——“子寅辰午申戌”为阳——“勾芒神”居于牛左;阴岁——“丑卯己未酉亥”属阴——“勾芒神”立于土牛右边。
此时县衙前的广场上,已经塑好的上完色的土牛及“勾芒神”,用它们丰富的色彩,和繁琐的规矩吸引着百姓们前来围观。每个人都知道,这不仅是官府的大事,也是百姓们的大事。这些人今天来到这里看好地形,以便明天早早赶来占个好位置,在“打春”结束之后好抢到一点泥牛肉——碎泥,以期顺应“得土牛肉者,其家宜桑、宜田,可治病,又可避瘟疫。”正如《宣和宫词》中所写的:“春日循常击土牛,泥香分去竟珍收。三农以此占丰瘠,应是宫娥暗有求。”
山东诸路自被金国占据了以后,金朝官府已经百多年没有对此种庆典进行过,只有小民百姓们为了自身的生活计,开始还有些比较富裕的地方举行过几年“打春”活动,后来却被金朝庭下严令禁止“汉俗”,以后就再没人敢犯禁发起这种活动了。
现在,这一带的人,就连年纪最大的老者,也没有亲眼看过“打春”这种劝农的盛大庆典,他们只是从爷爷的爷爷口口相传中,得知过去的汉民先人有这种热闹非凡的全民活动。至于年轻人么,大部分是连听也没听见过。所以,这时要开展这种庆典活动,所引起的轰动效应就可想而知了。
所有这些既繁又杂的事情,把沈念宗和前几天刚到此地的张国明忙得连饭也舍不得坐下来吃,也让他们两个每天一直忙到半夜也顾不上睡觉。
……
本应护送应君蕙到临安去的丁家良,因为应君蕙一定要与应家众兄弟一起回山东,说是去看看林强云得到的第一块作为基础“根据”的领地。再加上沈念宗、陈君华两位长辈认为林强云初到临安,不可能马上请到神医陈自明,应君蕙的身体也恢复了不少,思乡之情人皆有之,也没反对让应家人到京东去看看。所以,丁大侠也跟来山东一看究竟了。
这几段时间天气虽冷,但胶西的气氛却十分热烈,丁家良与同行到胶西的众大侠们,还从没见到过细民百姓对官府公布的政行,会投如此之大的热情,细民百姓的踊跃加入,会形成如此热火朝天之势!
被胶西热烈无比气氛的感染,丁家良等大侠十分起劲地出大力帮助张国明与沈念宗。特别是丁家良,他自那天在高邮城上被花冲劈头盖脸臭骂,心内掀起的波澜令老侠客数日难眠。在往山东船上航行的这些天里,经常和随同一起到这里的二十多位武功高手,说起当今世人对自己这些人的评价,互相探讨他们平日游侠江湖,做出的那些以“除暴安良”、“为民伸冤”为借口,自认是侠义之举的事,是否真能做到造福于百姓、利国利民?结果很让这些侠义英雄们失望,往往在他们“以武犯禁”完成了一件侠义之举,当时是好像帮助了个别、或者是一小部分人,收到一定抑恶扬善的效果。一旦他们这些有能力进行“除暴安良”的人走了以后,那地方又回到以前同样的状况,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受遭殃的还是那些被他们出手救过的人,得到的是更为惨烈的报复。所以,丁家良等人一致认为,用行侠仗义的方法在没有官府的乱世可暂行一时,以解受苦百姓的燃眉之急。但在有官管的地方却是万万行不通,必须由官府才能有效的治理好地方,只有一个好的官府才能保证百姓不受恶人伤害。他们所谓的行侠仗义,绝非有法治之地可行,也不能对人心世道有多少改变。反而是双木商行所提出,建立一个以民为本,官清吏廉、政治清明,可以令百姓安居乐业的官府更为合理。
大侠们到了胶西后,亲眼目睹这里短短十数日所发生的一切,很清楚地看到这里新官府所做的一切,所颁行的律令都受到细民百姓的普遍欢迎和拥护,这些新的东西已经深入了此地的人心。
最令得他们这些人又惊又喜的是,草草创立的新政权,先以一些粮食接济饥寒交迫的当地百姓,安抚住民户百姓稳定局势。随即开展雷厉风行的收购土地、厘定出比别处低得多的租赋,并在与佃农签订合约后按其所佃地块的大小赊借给粮食、耕牛、种子、农具甚至日用百货、肉食等,让百姓们不致因所需家具的缺乏而无力耕作租佃的田地。除此之外,官府还开展了以鼓励农耕为主,百业并兴的劝业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