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慕止晦已经昏迷了两天两夜,大夫来看过,但只是摇头,开了些不痛不痒的药剂,他的病情依旧毫无起色。此刻缠绵病榻的他毫无血色,一呼一吸之间极其微弱,好似下一秒那口气就上不来似的,也难怪慕芳节,看起来那么坚强的一个人,竟也哭肿了双眼。
缅栀子叹了口气,听说慕家父母高堂已经不在,只剩这么两兄妹相依为命。倘若慕止晦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慕芳节以后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她摇摇头,帮慕止晦掖了掖被子,并吩咐在旁伺候的丫鬟用干净的帕子蘸了水,给他润润皲裂的嘴唇。
慕止晦的眼皮忽然动了动,坐在床边的缅栀子一喜,怕自己看错,待要细看时,他竟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看到缅栀子似乎是有点讶异,然后转动一下头略环视了一下,好像在找什么人。
“是在找慕姐姐吗?”缅栀子忙唤了丫鬟近前,待要吩咐去请慕芳节过来,不料慕止晦轻轻摇头。“不必了……”他的声音就像被粗砂磨过一样,又糙又硬,“先给我点水。”
丫鬟忙奉上温水,慢慢喂他喝下。有水润过喉咙,慕止晦精神了些,他示意屋里伺候的人都退下,但是丫鬟们看着缅栀子,不敢就此离开。缅栀子也是有些为难,本来她一个女子在男人的睡房已经是有违礼教,倘若连丫鬟都不留,传出去她的名声也便扫地了。
慕止晦看出她的顾虑,只是用眼神无声恳求。缅栀子不忍拒绝这么一个重病之人,况且慕止晦向来进退有度,如非真的不得已,他是向来不会做出这种让人为难的违礼之事。
待屏退了众人,慕止晦却一直在沉默,眼神闪烁,有意无意避开缅栀子询问的眼睛,最后他好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开口道:“南宫娘子,要是我家妹子以后对你有什么冒犯之处,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太怪她才好。”
缅栀子听得稀里糊涂,但她还是点点头道:“慕姐姐平日待人极为得体,连姨母也说挑不出半点毛病。且她对我甚好,莫说她不会做出什么冒犯之事,就算有,也必定是有个中苦衷,我又如何会怪她呢?”
“我这妹子的性子我是最清楚的。小时候,她的一位闺中好友得了一支珊瑚珠钗,她扯着人家非要那钗不可。那钗也是那小娘子的心头所好,自是不愿相让。我这妹子为此大哭大闹,父亲与母亲无奈之下,按原样给她打造了一支,可她不依不饶,哭了足足三天三夜,直到母亲去那家求了她要的珊瑚珠钗过来。自从父母相继去世之后,我虽知妹子这种过于强求的性格不好,可又怜她小小年纪痛失双亲,平日总不忍拂逆她的意思,使得她性子愈发固执。”慕止晦长叹一口气,仿佛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中去,好一会儿了他才继续说道,“我已经时日无多,作为兄长,若自己的妹子要追求幸福,焉能去阻止。只求她能有个好归宿,我便放心去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是无奈之事,所以希望南宫娘子能谅解。”
缅栀子虽然无法领会他前面话中的意思,后面听他提及什么“时日无多”,以为他过于忧心自己的病,以致胡思乱想,便柔声安慰道:“慕公子这次病来如山倒,但有名医诊治,你又年轻身子骨好,想来并无大碍,何必说些‘大限将至’之类的晦气话?若是让慕姐姐听到了,岂不更添几分忧愁?”
慕止晦苦笑一下,“这次我大抵是在劫难逃罢,也不妨都告诉你了。我自娘胎便带了病出来,早就被大夫断言难过今年冬天。我自己知道自己的病,这身子再也难以支撑了。就算这次侥幸过了又如何,迟早是一死,不过就在这几月而已。其实我这副破败身子就算没了也不算什么,只是牵挂妹子,不知她下半生如何是好,所以方才才腆了脸皮求南宫妹子。”
乍一听到慕止晦说自己不久于人世的消息,缅栀子不免震惊,继而是不信。当下脑中只有“不可能”三个字在打转。认识慕止晦的日子其实已不算太短,看他素来只是身形瘦削、脸色比平常人略苍白些,无论如何也联想不到时日无多的方面去。
慕止晦看到缅栀子脸上神色,知她心中疑虑,便毫不保留一五一十把自己的病情全部告诉她。原来慕止晦甫一出生便有不足之症,慕家多年来一直遍寻名医诊治,最终只能将他续命二十几年。而“止晦”这个名字,正正是包含了慕氏夫妇对儿子的最殷切期望。前些年慕氏夫妇相继去世之后,慕止晦沉疴日重,大夫更是断言他难以活过今年冬天,还建议说南方冬日暖和,最好往南方去养病,也许能多活命几个月。本来他想就在家中了此一生,但经不住慕芳节的恳求,便收拾行装南下了。眼见到了冬天,一日冷似一日,虽不及北方,对慕止晦的身体来说还是难以经受的,果然不久便病发倒下。
经慕止晦这么一说,缅栀子才明白为何平日慕家兄妹总是对他们这次南下的原因讳莫如深,虽然有人问起时总云淡风轻回答说到南方来见识见识,实际上有诸多推搪之意。况且南方的冬日到处一片凋零,委实没有什么胜景,实在不是观光游玩的好季节。
止晦,止晦,原来竟是有这层深意,可惜老天还是未能格外开恩。缅栀子不由可怜起这对兄妹来。
然而上天大概是格外开恩,那日之后,慕止晦竟一天天好起来。等到开春的时候,又能如往常一般行动自若,看不出来身患顽疾的样子。缅栀子没有将那日的事情声张,一来慕止晦为这事特别叮嘱过不要告诉他人,二来她也不是好口舌之人,所以这事也没有第三人知道。
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春分过后,气清景明,万物皆显,马上就是清明节了。每年清明,缅栀子必然要去拜祭故去的双亲,今年自然也不例外。而且今年清明,还有一件异常重要的事,她还要在父母坟前亲自告祭自己与潘未遐的婚事。前些日子潘夫人召了她去,说是清明过后约半旬是开年后最大的吉日,那天会按礼给她下聘,正式定下这门婚事。
缅栀子当然是很高兴,慕芳节闻讯也来贺她,毫无芥蒂的样子。倒是慕止晦,几次欲言又止,张了几次口,最后还是道:“恭喜南宫娘子了,希望你真能心想事成。”
慕芳节立时横了兄长一眼:“现在婚事当然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瞧哥哥你说的什么话。”
慕止晦没回她,只是暗自叹气离开了。慕芳节拉着缅栀子的手说:“别理他呢,咱们姐妹俩好好合计合计这下聘的事该如何准备。”
缅栀子觉得慕止晦的反应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只道他应该是因为自己的病而心情不好,有些伤春悲秋了罢。
宁昭城离纳州约两天的脚程,那是缅栀子的出生地,她的家乡,她父母坟茔的所在地。为了能赶在清明节给父母上香,即使坐马车会快些,缅栀子还是提前两天出门。一路风景很好,草长莺飞,桃红柳绿,不时还能看到少年郎锦鞍膘马,或是黄口牧童骑牛吹笛,一扫冬日的冷清凋敝。
到了宁昭城之后,缅栀子先在城中的客栈安顿下来,然后打发下人们去置办祭祀用的酒馔。她则在房间里和丫鬟一起整理自纳州带来的纸钱香烛等物,明日一早她便要前往拜祭,丝毫马虎不得。是夜,缅栀子依旧是辗转难眠。每次回来宁昭城总勾起她许多回忆。虽然双亲去世时她才十岁,但那贫寒的十年却是她一生之中最幸福、最无拘无束的日子。没有寄人篱下的小心翼翼,也没有刻意承欢的辛苦,只有父慈母爱的天伦之乐
她知道潘夫人之前为何不喜欢她跟潘未遐在一起。当年她母亲彭氏的娘家是宁昭城中大户,彭氏端庄贤淑之名从小便誉满全城,刚过及笄之年便有不少门当户对的公子上门提亲,彭氏却总不满意,不是说这个气量狭小,便是说那个品行太差。如此拖到十九岁,竟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跟自己的先生私奔了!待到被家人寻到时,她已经怀有了缅栀子。当时气得彭老爷跟她断绝关系,发誓永不复相见。
记得潘夫人偶尔跟她谈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总是一脸嫌恶地说:“枉费他们读了如许圣贤书,竟做出这等淫奔之事。你可要记住了,这是一个莫大的耻辱,千万不要学你父母的样子。”
缅栀子嘴上没有说什么,内心却不这么认为。她记得父母亲很是恩爱,待人也都是极好的。记得每逢过年过节,或者是她姥姥、姥爷寿辰的时候,母亲总会送点自家种的瓜果去彭府,虽然每次都吃闭门羹,但母亲从没停止过。待缅栀子七岁时,父亲生了大病,家中一贫如洗,母亲无奈之下去彭府求点救命钱。她在大门跪了三天三夜,姥爷狠了心肠一面也不见。等母亲剪发卖钱匆匆赶回来,父亲却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连最后一面都没赶上。
母亲大哭一场,用那卖发的钱安葬了缅栀子的父亲,此后便再也没有去过彭府。直到三年后,她郁郁而终。临死前,把年幼的缅栀子交付给了她的妹妹,外嫁到纳州城的潘夫人。
(本章完)